彩色的糖果来自死狗的碎骨头,也就是我离家出走的那一天。怎么说,我倒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也不曾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仅仅这一回,我怎么也必须出去,好好闻闻这个世界。在我那个烂脑袋瓜里,曾经有个叫什么耶和华的家伙预言说,世界即将面临一场浩劫。一想到这句果冻烂的话,屁股就恨不得从椅子上拔下来,只是想在世界消失之前,拼命跑得远些。
“如果我跑到世界尽头,会不会逃过这一劫呢?”我趴在狗毛软的铁窗上,自己反复念着。
“一定会的!”苹果嘭的一声砸在我的头上,我从椅子里蹦起无限希望,一刻功夫也不能耽误,抓住背包,就绕过恬着一排白牙齿的黑色钢琴,跑出摇头的教室。
“喂,你去哪里!”当我爬上梧桐树,穿过秘密基地,坐在围墙上,正要跳出去时,队长就逮住了我。
“报数!”她站在我脚底下,戴着一顶拼命反光的艳红色垒球帽,扎着一把黑亮亮的马尾辫。
“13号。”我坐在高高的围墙上说。
“让我想想。”她伸出手指,数来数去,终于说:“今天你不能走。”
“为什么?”
“这是规矩。”她顶着那个该死的垒球帽,挺起胸脯,趾高气昂的说。
“谁定的臭规矩!”我的舌头在冒火呢。
“霍尔顿!”显然,她并没有被我的样子吓到。
“他是院长吗?”
“不是。”
“那他是谁?”
“麦田的创造者。”她的马尾辫很油亮,我还能说什么呢。过了很久,我悻悻地问道:
“这么说,那我是出不去了?”
“原则上是这样的。”她看见我低下头,踢着脚,坐在围墙上一副丧气懊恼的表情,便略转语气的说:“当然,你还有一次例外的机会。”
“是吗!”我差点没把脖子上的脑袋甩出去。
她皱起幼嫩的眉头,在原地转着圈,接着竟爬上树来,绕过秘密基地,抱着一根粗大的树干爬到我身边。
“听着。”她靠着我坐下,翻起白眼不断摆弄着那顶死人垒球帽“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嗯。”
“你急着去哪里?”她的目光像抄家一样在我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上盯来盯去。
“我要到世界尽头。”
“干嘛去那种鬼地方。”
“为了避难。”
她一听见这句话,便震颤起那副笨肩膀。好像被胶水粘住了狗眼,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我。我差不多都能舔到她的鼻子了。
“世界马上就要消失了。”
“消失?你是说世上的一切?”
“嗯,一切都会消失。猪咬了自己的耳朵,蜻蜓拼命在自杀,蛋糕趴在橱窗里呕吐……难道你就从来没感觉到现在有些东西正在消失吗?”
“比如……”
“比如像苹果一样甜美的心灵,比如那些好听得不得了的祝福,又或者一些还是好正在好的东西。不过,现在什么都被蒙上一层老太婆的臭皮,世上还是纯粹的东西差不多都死光了……所有的所有都变的……变的急躁不安,变的肮脏污秽,变的一文不值,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陷入沉思,紧紧咬着下嘴唇。这是她的习惯,只要她一进入缜密的思考,就要露出那两颗雪白的门牙,神不知鬼不觉地扣在嘴唇上。
“好吧,这是第一个问题。”她仰起鼻尖,表示第二个问题他妈的很重要,务必让我认真对待。
“你问吧。”我表示我一直很尊敬队长(除了她那副愚蠢的肩膀)。
“尊重我,这是你的工作。好吧,让我来问问。”她拼命扯着身下的乱花裙子,又摆弄起死人垒球帽“我好不好看?”
“你很好看,很惹人喜欢。”
“真的?”
“嗯,我从来不扯谎,因为那根本没必要。”
“那我再问你。”
“……”
“昨天。”我感觉到她像针一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刺过来“你是不是和12号交换了内裤。”
“是。”我他妈的感觉屁眼被她掐在手心一样“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她还亲了你这里是不是?”她点了一下我的左脸。
“是。”
“你喜欢这样?”
“我说不上喜欢。”
“讨厌?”
“也说不上讨厌。”
“……”
“真的!”
“好了。”她收回那对死狗的冻眼,说:“我的问题问完了。”
呼呼呼……,总算结束了。
“可以放你出去,但……”
“真的?”我竟然抢了她的话,这个烂嘴,这可该死了。
她果然瞪了我一整眼,幸好还是接着说:“但是,你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嗯”
“第一,你必须带上我一起去世界尽头。”
我想了想,说可以带上她
“第二,你必须穿上我的内裤。”
“那我的内裤怎么办?”
“由我来穿。”
“……”
“怎么,不行吗。”
我犹豫的目光在队长疑惑的脸上扫来扫去。
“这和到外面去有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
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要知道,如果你和某个女孩交换了内裤就意味着你俩的关系不一般,和那种几个人挤在一起玩不一样的不一般关系。我昨天已经和12号不一般了,怎么都不想让她伤心,毕竟她是个不错的女孩。
“怎么,还是做不了决定?”
“只要不让12号知道。”
“这么说你同意了。”
“嗯。”
队长快速地站起来,抓着身边伸过来的树干,拉起我的手:
“跟我来。”
我们沿着那根最粗的树干爬回秘密基地。队长让我站在里边,自己站在门口那儿。她撩起裙子,弯下腰,把手伸进里面,一点一点地脱下粉色的内裤。
“你对粉色过敏吗?”
“不会。”我一边脱一边说。
她走过来,蹲在我下面,撑起手中的内裤,慢慢地替我穿上。我低头瞅着那顶老是反光的红色垒球帽,边抬脚边问她:
“你刚才为什么不给我看你的屁股?”
“那些烂规矩,理它干嘛。”
“那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规矩。”
队长突然抬起头,帽舌下的眼睛好像扎在我肚脐眼上。我感觉背脊被她整条抽了出来。她替我穿好内裤后,捋了捋辫子说:
“那可不是我的规矩,那是霍尔顿的,他创造了麦田,为了保护我们,自然立了这个规矩。从一开始就有了规矩这个东西。你也不一定非得听它的,但最好不要那么做,不然你会坏掉的……你懂吗……就像雪梨被虫咬了那样悲惨……嗯,你可要知道,我们都是规矩的一部分,是它身上的一块肉,你是,我也是……”
“那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麦田了,规矩该怎么办?”
“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去,不然你会坏掉的……你就这么想看我的屁股吗?”
“我现在觉得也不是非看不可。”
她还不知道,我老早就瞅过她的屁股了。每天晚上,我都会趴在浴室门口,透过细细的缝隙看去,她的像白鱼一样的裸体一览无遗。她不知道,她的屁股漂亮得要人命,总是飘起一股薰衣草的香味。
“那么,第三个条件……”她穿好我的内裤说。
我现在并不在乎她有多少条件,说不定哪一天她又会说:“嘿,我又想到一个条件。”她多的是条件,可是那又怎样,我们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
“我要你亲我。”
我说这没什么,我可以做到。于是我走过去,用嘴唇压住她薄薄的嘴唇。我们的眼睛都粘在一块了,以至于我在她那双如清水般透彻的眼眸里窥见了一股黑色的漩涡,外界的一切都被吸了进去,并糅合混杂着黑色的颜料。然而明显的,她的脸烫得像刚从锅里取出来的煮鸡蛋。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当我们各自穿着对方的内裤回到围墙上,正准备往外跳,我跟她说她的脸快把我的脸煮熟时,她就他妈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听着,我们就要跑到外面那个吃人的世界了,就像又深又黑的悬崖,到处是吞人的铁皮四脚兽,天上翻滚着有毒的云雾,四周充斥着炼狱般的哭号……别害怕,只要你跟着我,再怎么危险的旅途,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我说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她半步,并从背包里抽出一根红绳,在她的右手手腕上打了一个死结,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也打了一个死结。这样还有谁能分开我们。
“这个给你。”我从脖子上取下水晶石替她戴上。
她拿起水晶石,摆在太阳底下,闪得我们都睁不开眼来。就像瞎了眼的猪,一点食欲也没有。
“这个就是他们一直在讨论的东西?”
“嗯。”
我向队长述说我是怎样发现那个通往天上的梯子,是怎样费尽心思才找到入口,又是怎样在迷宫似的梯子里晕头转向,直到我推开那扇笨重又沾满灰尘的牛头门时,我完全被里面壮观的景色吓到了。我说里面到处是宝藏,要多少有多少,就连脚下的蚂蚁都是黄金做的,但是我只带走了一件。我说,如果她当时是我的话,一推开大象那么重的门之后,夺目而来的是一颗在视线正前方闪烁着耀眼光芒,像是隐藏着千年古老秘密的水晶石,那么她也会只带走一件。可是,当我回过神来,发现那颗迷人的石头镶在一个巨人的额头上。那个巨人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身体却庞大得跟火龙差不多,右手握着一柄熠熠生辉的宝剑,左手抵着一个水桶样的石盾,黑洞洞的眼窝里拼命射出咬人的凶光。(队长睁着大眼睛,她的眼前就像出现了这样狗娘养的巨人一样。)我说我可没有被吓得晕过去,反而从地上捡起一把瘦巴巴的扫把,一小步一小步地逼近他。突然,我猛一发力,扫把刺在巨人的肚皮上,巨人捂着肚脐眼在晃动,而我老早被他推倒在地上。(队长捂起嘴,惊恐着眼,她仿佛站在我背后看见了一切。)我不断从地上爬起来,奋力进攻,巨人越来越站不住脚(我估摸着他那会儿肚皮痛得想拉屎),终于那个呆头呆脑的巨人还是挡不住我迅猛敏捷的攻击,倒在了我的破网球鞋下。
“真是惊心动魄啊。”她按住一起一伏的乳房,胆怯的问道:“那个巨人住在哪里?”
“在那儿。”我拼命从一大堆的树叶缝隙里瞄去,用手指着那个方向说。
我们的目光越过了××医院生锈的屋顶,越过了绿黄色的十字架,停在一个纹丝不动的大时钟上。
“就在那里面”我指着那面钟说“现在那里已经是我的了……巨人?估计还躺在那个地板上捂肚子吧……只有我才知道怎么找到那个入口,下次,我带你去瞧瞧我的宝藏。”
“我也有件东西给你。”她突然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珠子,放在我手心上。我拿手指拨来拨去,问道:
“这是哪来的珠子,怪奇特的。”
“这个是猫眼。”我差点没把它扔出去。
“为什么送我这个鬼东西。”
“鬼东西?”她伸进裙子里拉了拉内裤说:“你当然一点也不识货。”
“……”
“以前,在我还没来这里之前,我养了一只很乖很乖的小猫,可爱到你想踩死它。它总是给我带来一大把的好运气,于是我就叫它好运猫……比如,我每天在回家的路上都能捡到一个硬币……对,每天。又比如,我偷东西从来不被抓住,吃蛋糕吃到礼物,不交作业老师也不会发现,床上的彩糖从来吃不完等等。有了好运猫,我的日子就像躺在云上一样舒服……但是,有一天,我从天上摔了下来,摔得我腰都断了。我知道,老天爷他看见我有一只好运猫,心里很是妒忌,十分想要一个和我的一模一样的猫,可是,世界上只有一只好运猫……那天,好运猫突然死了……”
“嗯……”队长望着前方,瞳仁的表面就像打碎的湖水,乱七八糟。
“第二天,我就把它埋在了家的后园里。我的噩梦就开始了。每天被老师骂的想自杀,吃蛋糕吃到鼻屎,身上一个硬币也没有,糖果没了,什么都没了……就像把鼻涕虫淹死在臭水沟里一样悲惨。”队长张着嘴,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说:“……在过了很久一段时间的凄惨生活后,我发了一个怪梦,梦见好运猫拖着一条腿走到我面前,它捂着右眼说‘主人,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很不好,好运猫非常想帮助主人,只是现在好运猫在天上已经有了一个新主人,所以左思右想之后,好运猫决定只有把自己的右眼献给主人,希望能给主人带来好运。’好运猫说完,便把捂着右眼的手放下来,肉肉的手掌上兀自地跳着一个眼球。我看见好运猫脸上右眼的位置空荡荡的,蹭地一声就被惊醒,从床上跳起来,拖鞋也不穿,跑出房子,跪在后院的苹果树下,把好运猫的尸体挖了出来,果然,尸体上的右眼脱落了,于是我就留下了你现在手上的眼珠,而剩余的部分通通都……”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颗眼珠,好像好运猫翻滚起自己的右眼一样,绿色的瞳仁盯得我心里发毛。
“怎么了?”我问道。
队长拍拍自己的小腹,满足地看着我。
“为什么吃了?”
“大概是不想让别人得到吧。”
“怎么个吃法?”
“用油锅炸开了花,那个晚上,不管妈妈怎么拦我也没用,我还是吃了个精光。”她说完这句话,哼哼地大笑起来。
“之后呢?”
“之后?之后啊……之后,我不就被拖到了这里吗?”
“……”
“好了,好了,唠了那么多废话,也差不多该动身了。”队长拉着我站起来。我的狗腿硬得像蜡肉。
“嗯。”我把好运猫的右眼塞进裤袋里。
“我先跳下去,然后我再接住你。”
“嗯。”
队长望着脚底下,紧咬着下嘴唇。她正在寻找最佳的着落点,她搜寻的眼睛终于停在了一个地方,便开始弯腰吸气,弯腰吸气……
“一、二、三……”
我看见队长纵身一跃,那条漂亮的马尾辫在空中划起一道美丽的弧线,我还从队长扬起的花裙子里看见了我那条破内裤。顺其自然地,我的左手突然一阵巨痛,一股强大的力量死命把我扯出去;顺其自然地,我整个人浮在空中,那条隐藏在花裙子里的内裤慢慢凑近
我的脸,这时我才发现,队长她把我的内裤穿反了!
“嘭,嘭”我听到两声巨响,响到我的头都炸开了花,体内的五脏六腑全乱了套,心脏跑到了屁眼那里,胃钻进了喉咙,我甚至感觉自己的左脚正踩在自己的头上,我使劲翻滚起眼珠,这种感觉好像我平时用筷子夹鱼眼那样,黏糊糊稠腻腻的,也就是说我现在变成了那条死鱼,而那条死鱼现在变成了我,正在用竹筷子,使劲地搅我的眼球。我好不容易才固定了红蒙蒙的视线,竟看见队长趴在我左边,像一滩扁平的烂泥一句话也不说,嘴里不断冒出白蚂蚁那样密集肥胖的泡沫。她的手像折断了的木条,乱糟糟的搁在背上,脚却好像残废的簸箕,奇特地拱起来。
“队长……”我看着她又红又白好像冰淇淋一样模糊的眼眶和血乎乎的塌鼻子,气息微弱地说:
“队长……队长……我快看不见你了……这里越来越黑了,队长……我快看不见你了……我看不见你了,队长……这里好黑,你在哪里……队长……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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