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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家租的是一个单间,门朝东,与门相对的墙壁有一个窗户,杨森在他往家坐过几次,每次都有风从那个窗户吹进来。不管是热天还是冷天那股风总是让人感觉清爽。门所在的那面墙壁没有窗户,南北是两堵墙,南面墙的另一边就是杨森家租的房。杨森家的南墙的另一边是另外一家租客,这家租客的南墙的另一边也是一家租客。
从周密家的门一直往前走100米然后往左拐走200米就是人来车往的马路。四家租客的门口共着一条过道,四家租客的西墙共着一个六米高的悬崖,一条沙灰抹的有一张100元钞票那么宽的小路把那面悬崖切割成一个个的不规则的多边形,多边形里嵌着石头。悬崖下也是一条巷子。
杨森站在门口闻着粽子香气,一脸陶醉。
“吱呀”一声把杨森叫醒,原来是周密关了下门。
杨森关上自家门,走向周密家门前30米处右边手的厕所。经过周密家门口时,他用眼角余光看了一下门里,里边靠北墙放着饭桌椅子,西墙、南墙吸着两张床,床下是鞋子、行李箱、刷子、书、衣服、袜子……各种东西,靠近门框南侧可以看见蒸锅、煤灰炉,看见蒸锅向外冒出水汽,水汽们争先恐后向上涌去像一群顽皮的小孩,好不热闹!
看一下后杨森继续向前走,鼻子吸着散出的粽子香气,他用力吸,仿佛想要将散在天地间的香气都吸光,不准漏走一丝。香气比他想象着中的要湿,糯米的气味要浓,还有一种将近熟的气味表示着粽子快要熟了。
但是已经可以吃了,杨森这样想着,然后推开厕所门蹲下解大手。耳朵却听着周密家里的动静。
一直到他解完手,周密还待在家里。
今天是星期六,农历的端午节,他父母都出去赚钱去了,他这时候应该拿着他父母给他的零花钱出去呼朋伴友地玩。杨森这样想。
杨森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正是玩得很疯狂的时候,虽说杨森现在也只不过大了两岁,还在读五年级。
但周密还待在家里。也许他也正在陶醉在将熟的粽子的香气里,也许他在外面玩的时候心里惦记着家里的粽子,想着它们到底有没有熟啊,熟了没有啊,也许熟了呢?于是他就跑回家,看粽子到底熟没有熟。
也许这时候他心里和杨森一个想法认为虽然粽子闻上去还没熟透,但也可以吃了。他这时候说不定就在吃着没熟透的粽子。也许他是想着粽子闻着就快要熟透了,那么下一秒,就可能完全熟透了。
于是下一秒、下一秒、下一秒,他在等着粽子熟透了的下一秒。
现在只不过是下一秒还没耗完他的耐心,所以他就待在家里。
杨森经过他家门口,忍住偏头看一究竟的冲动,回了自己的家坐在窗户口傻愣愣地吹着并没有周密家那么清爽的风。
终于,一声“砰”的关门声在他大脑深处想起,在他房间里弥漫。他伏在门上,透过门上的缝隙看着周密家门口的动静,看着周密关了门后用力推几下试试有没有关严,看着周密鼻子靠近门仿佛用力吸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身体停顿了一下,然后才一脸满足蹦跳着走了。
杨森继续在门后看着周密家门口,好像一头想要捕食的豹子静静地观察着敌情,一举一动都透着冷静沉着深思熟虑。
几分钟后,杨森慢慢打开自家门,木制门与门轴几次摩擦出声,但他都不慌不忙继续慢慢开门,手稳定没有一丝颤抖,同时耳朵听着周密门口巷道里的动静。
这时候,四家租客里的大人都出去赚钱,唯一的两个小孩就是他和周密,唯一能够出现的人就是去而复返的周密,但是他既然刚刚出去,那就不会马上回来。
应该是下一秒已经耗光了他的耐心。但是,杨森的耐心还很足。
杨森慢慢开了门后又迅速把门关上,走出透着粽子还没熟透的香气的门口看向向东方延伸的巷子,巷子好像比以前短了些,比以前亮了些。
他闻到巷子里周密的气息已经挥发干净,他感觉到巷子里短时间内将不会出现人的气息。
2
他握着门把手慢慢地推着周密家的门——假如门没关,不会一下“忽”的打开;假如门锁上了但还是可以推开一道缝隙,那门也只会非常缓慢地打开,在发出任何声音之前他都可以停下;假如门可以推开一道缝隙,在那道缝隙完全打开时也就是金属锁具碰到金属套具时,他也可以随时停下——他推门用的力道正好。
但门已锁上了,虽然可以打开一道小缝隙,虽然在打开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手很稳,一个11岁少年的手不应该这样稳,但他的手就是这么稳。
他看着门缝里的那把锁,看了一分钟,然后又看了一分钟,粽子的香气慢慢的熟了,有几缕顽皮的水气碰到他的额头,,让他想起在家里煮饭时,伸鼻子去闻饭有没有煮熟时混着饭香的水汽打湿额头的头发。
这时候应该把火调小一点,煤炉盖要盖上去,留六个洞,再把粽子用小火蒸一下,他按照煮米饭的经验想像着煮粽子也应该这样煮。
只是这门打不开,他脑里闪过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可是没有一样是可以用来打开这门的。
忽然他脑里闪过家里的风,从窗户吹进来的风,不如周密家的风。于是周密家的窗户出现在他脑里,然后是悬崖,悬崖上的不规则多边形,切出多边形的那些路,然后应该是人。
六米的悬崖,悬崖下的巷子,都是很多人都可以看到的地方!但他又想起平常周末时待在家里听到的寂静、沉默,除非到吃午饭时间,否则在白天,这一带回荡着的都是寂静、沉默的声音。
现在他仿佛也听到了寂静、沉默的声音。
熟悉的寂静、沉默的声音让他以为这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悬崖陡峭,高不可攀,但他像个猴子一样,很快就爬上去了,好像那并不是悬崖,只是个平地,他只是用两手两脚在平面上爬行,然后就上去了。
窗户所在的墙与悬崖相交的地方有一个小平面,可以让他的半只脚踩在上面,窗户是打开的,手攀着窗户口,用劲一撑,他的一只脚就搭在了窗框上,这只脚移进房间,到身体骑在窗框上就把另一只脚旋进房间,于是就成了屁股坐在窗框上。
他看向窗外广阔的空间,还是只有寂静的声音。他没看到一点生气。他知道,这是他熟悉的世界。
但他有点紧张,眼睛盯着周密家的门,两只脚慢慢地挪过去,没有一点声音。
蒸锅里冒出的水气给人一种全世界都很热闹的感觉。这种感觉,他有点抗拒,但又吸引他,让他陶醉。
他一挪到门口就马上把眼睛贴到木制门上的缝隙上,门外没有一点生气。然后他又看向窗户,看向窗户的外面,熟悉的寂静、沉默好像在保护着他。于是好像热闹的只是他所在的这个房间。
人多了能够给人有生气的感觉,纯物质的水汽也能够给人一种热闹的感觉。
杨森把手伸进热闹的水汽中。水汽包围着他的手。温暖、热闹,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杨森把两只手都伸进去,已久没表情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这微笑怪异,让人看不懂,它不应该存在杨森的脸上,因为和他的脸完全不搭。好像,杨森的脸上就不应该有微笑。
3
在杨森美美地享受着水汽还没有几分钟时,从门口方向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他急忙把眼睛贴上门上的缝隙。周密正站在门口掏钥匙,他那白黄相间的新上衣刺着了杨森的眼睛。
杨森急忙一只手虚按上门,控制着没按动门边。另一只手旋转反锁,为使反锁旋转不发出声音,他慢慢地轻轻地,用他熟练的手稳定地转动。
锁的另一面,周密已经掏出钥匙。他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旋转,粽子熟透了香气轻快地钻进他的鼻孔。
杨森透过门上的缝隙看着周密拿着钥匙的那只手臂,看着那只手臂旋转。
最终,周密比杨森快一步先旋到头,锁开了。
周密推门,门没开,他又多推了几下,木制门“砰砰砰”地响,还是没开。
杨森的一只手压着门的上边,一只膝盖不知何时已经顶着门的下边。他的眼已经离开了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砰砰砰”的声音还没消失于空气中时,周密松开钥匙,钥匙迅速旋转着回到开始插进去时的位置。锁具里的某根弹簧发出回复到原位的声音,这声音与“砰”声混合在一起,但又让人很容易分辨开来。
杨森在弹簧发声完毕,弹簧发出的声音和“砰”声还没消失于空气中时迅速旋转反锁,在周密还没开始再次旋转钥匙时把锁反锁上了。他把膝盖挪开,但门上边的手还是没动。
他的脸上开始显现出表情,开始是哀伤,然后混合上了坚毅(亦或者说残忍),最后又加上了沮丧……
杨森听着门和门的另一边发出各种声音,看着阳光透过周密透过门上的缝产生各种光影,迅速把身体移到门外边的人通过门上的缝不能够看到的区域。
然后门没发声了,只余阳光的光影变幻,好像门另一边的人在透过木制门板的缝隙看里面的情景。然后,门又开始颤抖,锁具里的弹簧又开始发出声音。接着,只听到周密的哭声。
哭声震人耳膜,哭声遮盖了水汽的热闹,这个世界开始有生气。
杨森的脸上又加上一种委屈,比哭还难过的委屈,或者说,比沉默的哭还难过的委屈。
不知道多久以后,周密离开了门前,阳光透过门上的缝照进来的都是长长的直线。
杨森从门上的缝里看着周密拐进另一条巷子,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变小、消失。
杨森还等了几分钟,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门,不舍的看了一眼热闹的水汽。轻声的关上了门。好像关上了一个世界。杨森感觉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好像一趟奇妙之旅就此结束了。
中午,杨森和父母在自家吃饭。二十平米的房子里两张床、一张饭桌、三条凳子、几个行李箱。
杨父说:“晚上是不是买几个粽子?”
杨母说:“你就只知道买粽子!粽子有什么味啊!吃什么粽子啊!以前又不是没吃过!买粽子买粽子!你到底赚了多少钱啊?马上又是两个儿子要交学费了!你交给过我多少钱啊!”
杨森眼睛看了一圈房间,摇摇欲坠的桌子凳子、松垮的两张床、两个没什么风的风扇、漏洞的袜子、成堆的旧衣服。最后他眼睛转到自己身上——一身的哥哥的旧衣服。
他没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随着打工热潮从农村到城市打工赚钱的杨父杨母还在继续围绕着钱吵吵嚷嚷。但是,他们却一直没有跟杨森说话。杨森对此习以为常。对于这个只有钱,也只缺钱的家庭,杨森只是可有可无的。
虽然有人一直在说话,但杨森好像仍在寂静、沉默的世界里。他属于寂静、沉默的世界。温暖、热闹的水汽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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