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梅雨季节的坛弄

行走梅雨季节的坛弄

蔡宏伟

    作为一个不喜欢株守一地的人，我把印有自己屐痕的地方都谓之乡园。嘉兴城北的坛弄曾容留我来回走过整整三年，算是我所谓的乡园里濡染较深的一个了。

    说心里话，我对灰瓦白墙的木结构房子绝无好感，对窄窄的石板街也绝无兴趣。所以第一次踏进坛弄，逼仄、充斥霉味的街市给我一种进入黑白电影的错觉，以为不远处的小弄堂转角会藏有三毛这样的小乞丐，光了膀子，强迫你给他一笔能买一根棒冰的钞票。偶尔开了门迎客的店铺，一律挂着公用电话白底蓝字的招牌，算是提醒行人注意“问今是何世”的一个表证。柜台上较多陈列的是一板一板的“娃哈哈”，粒头糖还是装在大玻璃瓶里的。小小的店堂里自然少不了以东家长西家短为话题的中年或老年妇人。她们一律是胖的，上衣似乎永远比本人小了一号。

    我是在梅雨季节开始了来回穿越坛弄的生涯。三年后，也是在梅雨季节，我主动结束了这一段生活。世界是广阔的，我们的生活不能为地域限制。但曾有的生活必定会在记忆里沉淀，就像以后每逢梅雨季节，我便会很自然地想起我的坛弄，想起它的样子。而现实中的属于大家的坛弄，或许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这就是回忆的好处，它成就了一个人独占一物的愿望。

    在江南，尤其是杭州、苏州、松江、湖州、嘉兴，最能显现此地城市街巷温顺柔和特色的时节便是梅雨季节。现代文人中以施蛰存、戴望舒于此最能领略此景。读施先生的《梅雨之夕》常有心醉之感。试想，你擎了一柄伞走在有着晕黄的路灯的巷子里，雨伞为你遮了孟浪的雨，灯光照着你回家的路。雨是如雾如烟的，绝不会淋你个落汤鸡，反倒是一种点缀、一种善意的护送；灯是昏黄的，并不刺眼，让你在行人、街市之间作模糊的体认，既保持了个体的独立，又不致因孤单、黑暗而产生恐惧。这样的境地怎不令人心醉？更何况，走出巷子后，家里还有一双痴情的眼睛正焦急地注视着一顶顶朝她走去的伞。这样的行走，还不够温顺柔和吗？这是典型的江南的行走，梅雨季节的弄堂里的行走！

    坛弄似乎特别宜于这样的行走。它是幽深曲折的，能保证思绪像风筝一样有飞上天的时间；它是狭小逼仄的，偶尔有人与你贴身而过，也是瞬间即完成的一个动作，你尽可以不受干扰地想自己的心事；它是古旧清寒的，两旁的住家至晚间七八点钟早安静如太古，撑伞而行时，你能听到雨声、脚步声，甚至自己的喘息声、心跳声。这是一条能让你感觉到自己存在的弄堂。当天上的雨、手上的伞、脚上的鞋都清晰地向你证明它们的存在时，生活最真实的温暖就会充盈心头：我在天地间行走，活生生地行走着。

    行走在梅雨季节的坛弄，如雾如烟的雨飘在空中，男性的脚掌叩击着水淋淋的石板，发出咔咔的声响。这声响是梅雨季节里最动人的音乐，它的响起，让妻子的愁容舒展，让母亲的牵念松弛，让孩子的焦躁安定。而更重要的是，它的响起，能让每个男人都知道自己正活着，正行走在天地之间。如雾如烟的雨似乎永无尽头，但咔咔的脚步声不会停歇。

    坛弄，尤其是梅雨季节的坛弄，贮留在我记忆里的，除了它的不起眼的模样，便是那亲切清晰如昨的咔咔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