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嘈杂人群中听到乡音的刹那回首,是尝到家乡味道忍不住闭眼的片刻回味,是深夜不眠时面向西南的长思远眺,是少年离开年长要回归的那个念想……
外婆的老屋隐在远山中的树木间——摄于2009年大约四年前,无意间发现家门口有一路公交直达阜成门地铁。那时起,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将一段时光给了它。
我乘的这趟应该是第二班车,上车时间5:45左右。人很少,少到可以在许多空座位中挑选。
乘客是固定的几个,面色恹恹,样貌模糊。
我固定地坐在那个倚窗的座位,闭目养神。到阜城门需30分钟,可以做两个白日梦。
幺姑家的阿黄——摄于2009年大约一年前冬天的早晨,行至六里桥站打开车门时,我和往常一样,眼皮都没抬一下。
昏昏沉之间,突然就被一些声音惊了一跳。
人数之多,声音之熟悉,恍然如梦里。
拥上来的女人超过十个,或者二十个,操着记忆中久远的乡音。
我从一段似是而非的梦境里睁开眼,轻描淡写地扫过去。
她们色彩斑斓。
伴着这些颜色一起拥上来的,是嬉笑声督促声吆喝声。手脚麻利的,迅速抢个座位,拉着相熟的同伴挤坐在一起。
女人们大都四十来岁。有着故乡人特有的高额、厚唇、宽短而偏黑的圆脸,以及不高但壮实的身型。
和惯常一早出行的上班族毫无生气不同,她们是鲜活的。
她们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甚至用了些心思打扮。衣服是鲜艳的,大都梳着高吊的马尾辫,有的在脑后挽个髻,别着彩色的发卡。她们中的许多人戴着黄金耳环与项链,纹着早年间那种夸张的漆黑眼线。
她们兴高采烈地传递着打工的信息,议论着苛刻的主管,交换着自家的情况。
幺姑家旁小溪中的白鸭?鹅?——摄于2009年从那天起,每个工作日的清晨,我与她们同行,如行游在故乡。
女人们大抵在两类地方上班。
一类是在金融街的银行和保险公司做保洁,一类是在儿童医院做保洁。似乎都不给上保险,大都不管饭,工资在2800元至3300元之间。
有人得意有不错的早饭和午饭,另一人便撇嘴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如把钱发到个人手中实惠些。
她们的故事也在乡音里徐徐展开。
有的是孩子考上了大学,还要再苦几年,供孩子读书;
有的是家里实在没得好耍,年轻力壮的都出来了, 村里只剩下老幼病残 ;
还有的是屋里那个‘’死鬼‘’在外打工,三天两头打电话让过来。
说到这里,说话的人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旁人嗤嗤地笑……
当一人说打工是为了给儿子买车,否则儿媳会跟儿子离婚时,旁边的人有些气愤:管逑他!
从语音,我断定这些女人应该离我的家乡很近。
印象里,家乡山下的人比我们山上的人说话柔软些,但都是用喉咙发声,口腔的前部吐字,再长的句子中间都不断句,个别字会拉长,既可换口气又让整句话有了间歇,最后一字拖得格外长些,结束时用嘴唇甩出去,基本是张口音。
故乡的山道依然——摄于2009年日复一日 ,我见过她们在暮春迫不及待换上轻薄衣衫 ,也见过秋天里她们穿着和自己的工作很不相称的呢子大衣,甚至见过那个唯一不梳马尾不戴首饰的短发女子穿一套淡灰的职业装,猛一看以为是公司的白领。有同伴打趣她:呦,还真像个大城市的人呢。
隔长不短,会加入有同样口音的生人,带着更浓重的故乡气息。
我下班不坐这趟车,休息日也从不走这趟线。便想,这时的她们是否依旧有着明亮的眼神和清亮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和她们搭过话,却似乎与她们有着亲密的关系。
表弟的大女儿和我小时有几分像——摄于2009年有时,我透过车窗,比较和她们的长相,发现自己已经很不像一个重庆人,更不像一个山里人。
但我从没认为自己是北京人。
环境和岁月把我变成了四不像。
外婆老屋的场坝是孩子们耍把的天地——摄于2009年 我假装很有修养甚至颇有‘’身份证‘’的样子,周到地与这世界交往,热情地与这世界周旋。但是,无论身处何处,灵魂总是游离。
这些女人们是有故乡的,走到哪里都洋溢着本质上的乐观,连抱怨都喜气洋洋的。
在这趟车上,我聆听和感受着她们的经历。
一个新来的可能是第一次上工。路上,她的‘‘死鬼’’一直与她语音,浓重的山上腔。一会儿问到哪里了,别坐过站;一会儿嘱咐好好听领导安排,手脚要勤快;一会儿又不放心,你莫要和别个争执,他们可不像我这样好脾气对你……女人甜蜜又不耐烦地回应着。
又一回,一个明显比其他人要年长些的女人,唉声叹气说在老家的儿媳和别人跑了,在广东打工的儿子急忙告假回家,路上发生车祸,命捡回来了,却落下残疾。自己拿到这月工资恐怕就要回去了。她的语气并不十分哀伤,只是不断摇头:造孽呀,两个娃娃莫得人管,有一个还未断奶。
我曾注意到,有一个标致的女子似乎从不与其他人嬉笑,很安静。有一次她没同往常一样上车,便有同伴说,她丈夫两年前在工地被吊车掉下的重物砸残了身体,这个女人做了别个的情妇养着老公。老公年前去世,没有了拖累,她便离开了那个情人,打工养活自己……
说者神秘的样子,听者啧啧地附和。
更多时候,她们嘻嘻哈哈,相互打趣儿,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令她们悲伤。
不知谁家赶牛归——摄于2009年到了儿童医院站,她们如上车时蜂拥而来一样,蜂拥着下车。
旋即,车里又恢复沉寂。
而我往往不能马上回过神来。
故乡,在这一静一闹再静中,一天天,一层层厚重起来。
故乡在渝北的山区,六岁那年我跟着母亲作为随军家属进京。从此,故乡成了遥远的梦。
这些女人让故乡的影子清晰起来 ,如家乡的早晨,晨雾渐渐散去,山水显出本色。
故乡随处是景色——摄于2009年我对故乡是有记忆的。
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大人们在水田里插秧,我独自在田边上玩儿。
我用一个木枝去拨弄水田里的一片叶子,越拨弄它离我越远,我便把身子向前探得更多……
然后,我掉进去了。
家乡的学校不知还在不在——摄于2009年 另一事发生在一个很热的夏天,在场坝里吃糖包(那个年代有糖包吃,也是挺奢侈的事) ,也不过五六岁。二叔躺在竹椅上张着嘴巴睡觉,我将糖包里滚烫的糖挤到他敞着的肚皮上,烫得他吱哇叫着猛醒过来。二叔有一条腿残疾,据说是在农业学大寨之类的活动中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坏的。
他蹦着一条腿挥着拐杖追着打我,却总是够不着,更加恼怒,于是将拐杖扔向我,用力过猛,卡在了房棚的梁上……被爷爷狠骂一顿。
约儿很快和他们成为伙伴——摄于2009年还有一些不知是梦还是真实的。一个情景就是,每到傍晚时分,山上低低高高冒出许多炊烟,不久就有一些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山峦里响起,那是在喊自家的亲人回家吃饭,声音高亢悠长,传得很远……
春天里有一种花,长在地上,洋溢着浓烈的春的气息,连叶和蒂巴摘下就是一整朵,可以当毽子踢。在北京这么多年,我始终在找这种花,却从未找到。
近年,从前的情景越加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约儿和表哥?表弟?比个头——摄于2009年故乡,这么多年只回过两次。
一次是18岁那年,高考一结束,父亲说,你该陪你妈回去看看了,要不就忘本了。
记得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在达县换了长途汽车,盘山路上颠簸了七八个小时之后,到开县后又转乘几个小时,到了街上,被一个拖拉机接上沿着崎岖山路曲折上升,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陡坡,拉到半山腰,亲戚说,拖拉机也上不去,只能走路了。
山路如今还在——摄于2009年四姨家,也是外婆家老屋,在山顶上。沿路看到,山下水边有许多人家,十八岁的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住在山上。
一些人好奇地来看我,我很像个城市人那样,有修养地端坐着,很配合地被参观,矜持又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问题。
不久,两腿开始长疙瘩,像是水泡,奇痒难忍。说是水土不服,用了些土办法还是不管用,母亲便匆匆带我踏上归程。
我果真是有些忘本了,连身体都不适应了。
再陡的山都是脚下的路——摄于2009年第二次是2009年,已经71岁的母亲被忧郁症折磨得身心疲惫,她果决地说,你必须陪我回趟老家,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这次是带着8岁的约儿一起回的。我的话像父辈:你要看看你的老家,不能忘本。
20多年过去,交通和前次已大不同。飞机三个多小时到了万州,住了一晚。第二天,开车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姑姑家。
母亲和幺姑——摄于2009年幺姑家在山脚下,盖了三层的小楼,通了自来水,装了太阳能。幺姑的一儿一女,都在广东。得知我们回去也告假回来。
虽然一切都已现代化了,幺姑家还是保留用土灶做饭的习惯,饭菜格外顺口,约儿尤其爱吃那种用红苕粉摊的小饼。
土灶做出饭菜有一种特殊的香气——摄于2009年住了几日,表弟约车送往依旧住在山上老屋的四姨家。车上拉着煤气罐给动力,在极窄的路上颠簸着爬升。
路已经不是二十多年前路,离老屋还有一段时,依旧羊肠小径,直上直下,只可步行。我气喘吁吁,母亲毫不费力。
四姨的家,旁边是外婆老屋——摄于2009年 外婆老屋当做了鸡窝,刚下的蛋,捧在手里还是热乎的——摄于2009年四姨家也盖了三层小楼。据说当初运这些建筑材料到了直坡路 ,只能靠马驮,运费很贵。
房子都是表弟们外出打工挣钱盖的。但是,他们是决意不再回到这里生活了。
约儿姑娘很快就有了我小时候那般乡野模样——摄于2009年回到老家,母亲变了个人似的,每日里精神抖擞爬山涉水,带我参观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在那棵需三四个人环抱的大树下照相;领我看她年轻时洗衣服的小溪。她指着一块石头说,你爸小时候淘气,老从这里往水里跳。
回到故乡母亲身体好起来了——摄于2009年母亲心情极好,气色也好了许多,药也不吃了。
可是不久,我双腿又开始长那种水泡,每日里使劲抓挠,惨不忍睹。母亲见我太难受了,便依依不舍地提前返程。
母亲说,看来你是真的已不属于这里了。
我极少有后悔的事,但这是一件。我该多陪她在故乡的路上走走。
那一天我们在黎明时离开故乡——摄于2009年一年前让我在车上遇到这些故乡的女人们,是为了平缓我对母亲的思念之苦吗?
从前过往,所有的感情只是不识愁苦的任性轻狂,意气用事,这一年多来,我终于尝到了苦的滋味。
但我始终是幸运的。无论从事什么工作,处于何种环境,总是有很好的朋友,获得难得的成长,从未有过艰辛,这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感激。
我尤其感激父母,让我始终保有一颗良善却不妥协的心,一个漂泊却追求永恒的勇敢的灵魂。他们定格了我故乡的基因。
如果当年已经订了娃娃亲的父亲没有参军,如果从朝鲜回来他没有因为字写得不错而当了文书,如果后来他没进军校学习提干,如果转业时他不是放弃回重庆接受一个更好的职位而留在北京做了一般干部,如果没有这么多如果,我现在该是一个怎样的人?穿着喜气洋洋的花衣裳,讲着热闹的川普,为一个耙耳朵的男人生儿育女……
刚从土灶里扒拉出来的烤红薯——摄于2009年 ..人生之命就如同轨道,而运则是带你走向前方的列车。同样的轨道,不同的列车,沿途风景不一样,同行者也不一样。
虽然最后,殊途同归。
几日后,或许就要另辟一条新路,也许此生都不再坐这路车,再也见不到这些陌生的故乡女人,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回故乡。
今天,2018年仲秋。母亲离开一年又8个月。
我的心中再无圆月,却更习惯仰望星空。
我之远去,即是归来。
约儿——2018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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