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晚,夜凉如水。
竹歆在白湖湖心的莲华亭上坐了一宿。
案上的精致吃食早就没了热气,底下铺的练叶早就枯皱起来,皱巴巴得像老妇人的脸,桌脚系着的麻谷巢儿也松松垮垮地摊在了地上。
东边的鱼肚白越来越亮,竹歆的脸越来越白,他身体本就不好,偏还执拗地在这露水渐重的初秋夜晚坐了整整一晚,厚厚的狐裘到底没抵住严寒,光滑的红色狐狸毛皮上结了一层细密的露珠。
天大亮时下人来扶他,手一摸便是一把冰凉的水,底下的侍女还来不及送上姜汤,竹歆便重重地跌了下来,姜汤洒得一地狼藉,竹歆的脸比素尺轩最好的宣纸还要苍白。
竹歆一觉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
他在梦里浮浮沉沉,天地都像是盛满了上好的酒水,晃悠不休,亮晶晶的水光里盛着一个瞳孔深处有琉璃光彩的男子,笑颦嗔痴,竹林里点朱砂,荷塘里采莲花,姿容变幻不休,脑海里那一点琉璃色却一直亮着。
他迷迷蒙蒙地醒来,在昏暗的光线里眯着眼睛看头顶绣着竹子和兰花的帐缦,香炉里不歇的炭火烘得一室熏暖,只是初秋,他盖了双层的锦被还是觉得冷。大夫进进出出只有一句话:寒气入体,郁结于心,难以排遣。
竹歆朦朦胧胧地想,这寒气十年前就入了体,郁结于心也已经十年,怕是浓的连孟婆汤都化不开了。
竹歆这一病就病到了暮冬。
有一日天降大雪,从九霄云外落下一片一片鹅毛般的雪花,白的树枝白的屋宇白的天地,唯有院落里几树红梅,森寒的白色底下喷薄出灼目的红。
竹歆那一日醒的极早,病弱的身体嗅着雪和梅的的气息将他唤醒。他躺在床上,嗅着这气味,一直等到侍女照惯例过来服侍的时间。
风呼呼呼地又刮起来的时候,他又穿着那件火红的狐裘,被人扶着坐在了廊下。
手边的茶泛出袅袅的热气,红色的狐裘终于衬得他的脸有了几分颜色。
他安静地在这红梅白雪里喝这一盏茶,眼睛不经意地瞥过墙头,只这一眼,便叫他愣了神。
墙上趴着个小小的团子,粉白的衣裳,外边裹着件白绒绒的小斗篷,就那么大睁着眼睛看他,瞳底那一点微小的琉璃色隔了茫茫大雪和横斜的红梅枝桠映进他眼底。
他恍恍惚惚地揉了揉眼,见那团子还趴在墙头,便忍不住第二次做了他十几年前做过的事——
他朝他招了招手,唤小猫儿似的姿势,心里除了恍惚之外,还有积攒了多年都不敢冒出头的希冀。
小团子眨眨眼,瞳底那点琉璃色闪了一闪,接着团子就消失在了墙头。
竹歆晃了晃眼,下意识朝自己蓦地重了些的膝头看去——一如多年以前他所做的那般——团子忽闪着大眼睛伏在了他膝上。
他摸了摸团子的头,轻轻说了句:“阿芙啊……”
眼泪倏地就砸了下来。
阿芙啊,你终于回来了。
琉璃球上砸了几滴纷杂的泪,男子阖上瞳底有琉璃色的眼睛,身影一点点化成纷飞的碎片,飘散在空气中。
眼角有着红色印记的小男孩拿着玉瓶,收走男子躯壳消散后仅剩的一块浅粉的水滴状的碎片。
“师傅,下一程是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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