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之养猪】
我小的时候,农民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分散的方式驯养禽畜,饲养方法比较自然,人与动物和谐相处。随着人口增长和社会发展,人类对肉类需求不断增长,加上科技进步,大规模养殖成为可能,工厂式的饲养场逐渐成为了主流。大规模的工厂养殖,产量增加了,经济效益提高了,当然,代价是肉味淡了,人与饲养动物的关系变成了纯粹的掠夺,乐趣没了。随着社会道德伦理观念的多元化发展,动物的“权益”保护逐渐成为大家争论的焦点。在物欲与伦理之间,人类面临进退两难的选择。在吃肉刚需与动物保护(以及环保)的矛盾中,不同价值观念之间的对立与分裂正日益加剧。
我读小学的时候,孩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做家务,包括做饭,喂猪喂鸡,放牛放羊等。现在回想起来,与这些动物打交道还是蛮有乐趣的,给了我许多童年快乐时光,也留下了一些趣味盎然的回忆。去年在中国人民大学培训时比较空闲,写了《童年记忆之养鸡》,勾起了不少同龄朋友们的童年回忆。以鸡为媒,开启了一些共同的话题,闲聊甚欢。我觉得,对于农村的禽畜,最有趣的莫过于鸡,最通人性的是牛,最有感情的是土狗,而最奇妙的则是猪……
猪是脊椎类杂食性哺乳动物,是人类最早驯养的动物之一。猪的种类很多,大约有一百多种,有自然进化而来的,也有人工培育改良的;可以按地理位置来划分,如东北型(东北民猪)、华北型(黄淮海黑猪)、华中型(江汉黑猪)、华南型(两广小花猪和粤东黑猪)、西部型(八眉猪)和高原型(香猪)等;也可以按体形或肥瘦来划分,如瘦型、脂肪型和双用型。我们家乡在七十年代中期之前饲养的全部都是粤东黑猪(土猪),七十年代中期之后则是以引进英国约克郡的大白猪为主。粤东黑猪与约克白猪相比,饲养的时间和投放的饲料相若,从开春养到年末,通常粤东黒猪才一百一十公斤左右,而大白猪可以达一百四十公斤左右,效益明显提高了。记忆里,中国农业技术改良的起步时间是七十年代中期,随后几年,各种农业技术,如农药、化肥和机械,逐渐推广使用;科技改良品种和新品种也逐渐引进,包括猪(约克猪)、鸡(美国AA鸡)、水稻(杂优,汕优1号)、大豆(美国黑大豆)等等。总之,各项新技术和新品种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开启了农业技术进步的新景界。
猪的生命力强,特别是野猪,即使打断了一条腿,还是可以飞快地翻山越岭。我们山里的猎人若只有一支火药铳,往往要很小心对付成年的野猪,若一枪没有致命,野猪可能攻击猎人。小时候听过不少打猎的故事,野猪确实是不好惹的动物。七十年代信息闭塞,没有听说过猪瘟疫,八十年代后期才知道大陆和台湾等地发生过猪口蹄疫。如今东亚和俄罗斯远东地区正在蔓延非洲猪瘟疫,搞得养猪业哀鸿遍野。今年以来,国内猪肉价格和猪肉股票价格都飞涨,虽然说凡事两面看,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此事到底还是忧多喜寡。忧者之中,包括了体恤民情的最高层领导,当然也包括了囊中羞涩的最低层的普罗大众。这真让人揪心。因为中美贸易摩擦,八月份农村政策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前几年为了绿水青山,一直在禁止农村小养猪场,进行大规模地毯式的清理和拆除,说来凑巧,就连我们对口扶贫的沐河村村主任家里的养猪场也在今年上半年刚拆完,现在风向又变了,从禁止转为鼓励农民养猪。政策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可能出乎很多人的认知,猪是聪明且爱干净的动物,智商比狗高,排在所有动物的前列。经过训练的猪,可以成为人类的助手。猪的嗅觉十分灵敏,有研究说大约可以分辨出二百多万多种气味,而且可以闻到几公里外或埋在地下很深的物体的气味。因此,很多国家都训练猪来为人服务,欧洲人训练猪在森林里寻找黑松露,以色列人则训练猪来排雷,而许多国家的警察也养有缉毒防暴猪,猪的鼻子闻一闻,毒品爆炸品无所遁形。中国人常常用“猪”来形容一个人的愚蠢,这实在有辱了猪的智商。从某种意义上说,猪应该嘲笑很多很多的“类人孩”,因为这些缺乏常识的可怜虫真不如猪聪明。
一般而言,哺乳动物的成熟期比其性成熟期稍晚一点点。猪的性成熟期从几个月到一年都有,粤东黑猪的性成熟期约十一个月。猪的品种、饲养方式和饲养技术不同,出栏时间也有差异。按平均计算,过去的出栏时间是一年左右。因为技术进步,现在已经缩短为二百二十天左右。猪的出栏时间与肉的质量有很大的关系。做个小科普,究竟什么样的猪肉好吃?深圳广州等地不少人花高价钱去吃所谓六七十斤重的“小香猪”肉,实际上,这些人都上当受骗了。首先,那些猪肉是从粤东的河源梅州汕尾等地运过来的尚未成熟的粤东黑猪,不是真正的香猪品种,其次,我悄悄的告诉你,几十斤重的小猪,肉很嫩,但没有肉味。猪肉味道好不好,关键在于猪的生长期,最好是养了超过一年的猪,而且以一年半到二年尤佳。不管是吃工厂饲料,还是喂农村的青饲养,只有成熟了,肉味才足,尚未成熟的猪的肉味很淡。同理,即使是香猪品种,若饲养期短,肉味照样淡薄。你试吃吃烤乳猪的肉就明白了。当然,饲养时间太长,耗废饲养,经济效益不好。
猪是多胎、世代间隔短、繁殖率高且长年发情的动物,繁殖能力很强。七十年代农村养猪基本上都接近于自然繁殖。印象中,用于繁殖的公猪和母猪一般都不肥,公猪的脖子周围有一圈比较长的鬃毛,背上沿着脊柱也长着长长的毛,有点像雄狮子的毛。当年,我家乡二万多人口的文福人民公社有一个种猪场,养了几头配种的公猪,而母猪则是分散在农民家里饲养。种猪场的“牵猪哥"每天用一根竹鞭子赶着公猪走村串户为母猪配种。在客家话里,“牵猪哥"可以指赶公猪配种的人;也可以指公猪配种这门活,贬义,带有没出息或瞧不起的意思,是下等职业的代称词。例如,家长若见小孩子不刻苦用功读书,常常这样训斥孩子:"瞧你这么懒,长大了就去牵猪哥吧!"。自然配种繁殖的过程挺有趣的。首先要判断母猪是否发情。一般情况下,上一轮小猪仔卖掉之后二个月左右就有可能了。母猪发情很容易看出来,不爱吃饲料,只喝水,焦躁不安,有时嗷嗷叫,时不时拱猪圈门。此时,主人便要赶紧去找“牵猪哥”了。母猪是典型的为繁殖而性的动物,母猪若不发情,绝对不会让公猪交配的。所以,我们家乡有谚语云,“猪嘛唔走路,猪哥钳唔倒",客家话“走路"就是发情,意思是母猪若不发情,公猪是上不了的,引伸的意思是指若男女之间有私情,不只是男方坏,女方也有责任,正如母猪不发情,公猪上不了,若女人坚守妇道,男人是没有机会的,讽刺出轨的女方也不是什么好鸟。母猪的孕期大约是114天,非常巧,我的印象中,水稻的成熟期也差不多昰这样的时间。母猪通常一胎产十到十八只小猪仔,印象中,粤东黑猪有十二或十四只乳头,分成两排,最前排的两只乳头几乎不分泌乳汁,而中间部位的乳头的奶水比较丰富。母猪喂奶很奇妙,每只小猪仔固定吮吸一个乳头,即使十几头小猪仔抢吸奶,也不会搞乱,总是会找回上次吮吸过的那只乳头,太神奇了。可能是当年养殖技术水平低,也可能是比较人道,养猪户没有剪掉小猪的牙齿和尾巴,小猪争抢打架时,偶尔会咬掉母猪的乳头或刺瞎小猪的眼睛,影响了小猪成活率和母猪健康。现在的很多繁殖场,为提高存活率和保护母猪,把刚刚生下来的小猪仔的牙齿和尾巴都剪掉,做法非常残忍。
七十年代,我们乡下喂猪全部都是用农家种植的饲料,包括番薯藤、番薯、各式青菜、米糠、粥水、剩菜剩饭等等。当年农民很重视养猪,因为它是重要的家庭经济来源,养猪换的钱差不多要用来维持家里一年的盐、煤油、牙膏、布料等等的开支,也是逢年过节的主要用肉来源。客家人养猪都是圈养,喂加热的熟食。国内的其它地方,如云南西藏东北等地,大多数都喂生饲料和放养。喂猪的饲料,我们家乡称之为“猪汁”。通常做法是大约一周煮一大铁锅青饲料(以番薯藤叶或猪食菜为主),存放到一个大大的土陶缸里,我们把它叫“汁缸”。夏天气温高,汁缸里的猪汁常常会自然发酵,冒泡。装猪饲料喂猪的木桶叫“汁桶”,猪槽叫“猪兜”。猪每天吃三顿。喂猪前,到汁缸里装几大木勺猪汁出来,加温,或者用一些热的粥水勾兑,然后给猪喂食。从科学角度来看,喂熟料比喂生料比较方便吸收,猪长得快。我小时候喜欢喂猪,因为可以日见猪在长大,有成就感。喂猪时,当主人提一桶猪汁刚进猪圈门,猪马上就知道吃的东西来了,很兴奋,噢喴噢喴的叫。若只养一头猪,猪就慢慢的吃,不断拱猪兜里的好东西吃,总是在磨蹭磨蹭,有时挺气人的;若养了两头以上的猪,有竞争,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会拼命挤占好位置,甚至企图把其它的猪挤出猪槽外面,飞快的抢吃。多头猪抢食的情景与当年大学饭堂里乱哄哄挤抢打饭很相似,在生存竞争上,人和猪差别不大。
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杀猪大约是1975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生产队里每家每户都养一二头猪,养大了之后逢年过节就在院子里宰杀。猪肉一部分分给生产队里的社员,按比例留下一部分给饲养户,养猪户多余的肉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我小时候最盼望的事就是杀猪,依然记得杀猪的过程。宰杀头一天就停止给猪喂食,把家里的大铁锅的水烧到90度左右,准备好一个大盆,里面放一升左右调了粗盐的清水,用来接猪血,然后,三四个壮汉把猪抬起来按在长板凳上,一把约五六十厘米长的杀猪刀从脖子下捅进去,猪血霎时沿着刀柄喷射出来,旁边的人便用准备好的盆接……过程很短暂,很刺激,很令人兴奋,因为意味着马上就有肉吃了。按照村里的习惯,不管谁家宰了猪,总是会将大肠和猪血煮好,邻居每家分二碗。咸菜炒猪大肠,韭菜煮猪血,这是客家菜标配,我从小吃到现在,至今仍爱吃。
印象中大约是1975年国家出了个政策,叫"公有私养",意思是国家委托每家每户养猪,虽然是私养,国家也没有一分钱的补贴,但猪仍属于公家的,不可以私宰。从此以后就不能在院子里杀猪了,必须在头一天下午把活猪抬到供销合作社的屠宰场,第二天凌晨在主人的见证下宰杀。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常常陪着母亲,凌晨三四点起床,打着手电筒赶到公社的合作社屠宰场,看着他们宰猪,然后把分给我家的猪杂等挑回家,母亲则把分给我家里的猪肉大部分拿到集市上卖掉。按照“公有私养”政策,猪的上水下水和猪血等都归饲养户,其余整条猪壳子大约有一半要上调给政府(实际就相当于交税),另一半归饲养户。现在回想起来,这税赋真重,农民怎能不穷!政府用这些上调肉,供应给有猪肉票的国家工作人员。我家通常每年都养二头猪,给国家上调过不少猪肉,幸好我父亲是国家工作人员,每月有二十三斤半的粮票和三斤肉票,算是减亏。印象中,七十年代集市上的猪肉大约二元左右一斤,用肉票买猪肉是每市斤八角二分钱,用粮票买大米是每市斤一角四分二厘钱。有时本地的鲜猪肉供应不足,政府就从外地调来用盐腌过的咸猪肉,肉票购买咸肉的价格也是八角二分钱一斤。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咸猪肉的味道,至今仍然念念不忘,偶尔会找咸猪骨芥菜煲来回味回味。改革开放之后,国家政策和流通环节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肉票没有了,上调猪肉的政策也取消了,农村出现了不少专业“打猪屠”的个体户,这些小商人会主动到每家每户去收购生猪,农民只管养猪。院子里杀猪的热闹气氛也消失了。
在乌托邦的语境里,人猪不分,人猪一体,人有的,猪也有。《动物庄园》里,猪造反成功,成为新的动物统治者后,颁布了一条法律,“所有动物一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环顾今日世界,这是一条多么熟悉的铁律呀!拿破仑与皮尔京顿在动物庄园里欢聚一堂,他们觥筹交错间达成全面和解,此情此景,与这个现实世界又何其相似!原来猪和人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目标也完全一致——对付下等动物!
猪可以被驯化,人呢?
2019年10月2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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