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邓实(1877~1951),字秋枚,从青年起,便崇拜顾炎武,“喜为经世通今之学”。1902年,创办《政艺通报》,宣传民主科学思想。后与黄节、章太炎、马叙伦、刘师培等创立国学保存会、神州国光社,主编《国粹学报》。邓实先生擅长政论文,本文是其代表作品之一,当时历史背景正是人们反对君权专制,向往民主自由的时候,邓实先生借阐释“国学”名称,特地突出了国学之为国学是一种为天下国家的公学,而非为维护君主一人利益之私学。他梳理了历史上“国学”向统治者屈服甚至献媚的扭曲事例,也特地突出了那些腰杆挺直、有骨气有个性的学者大师,他认为后者才代表真正的国学。国学,不应该沉迷富贵利禄、急功近名之见,而应该为独立远大之学。
国学保存会藏书楼合影(1906年藏书楼开楼时摄,右四为邓实) 邓实先生主办的《国粹学报》原文
邓实:国学真论
邓子曰:痛夫悲哉,吾中国之无国学也。夫国学者,别乎君学而言之。吾神州之学术,自秦汉以来,一君学之天下而已,无所谓国,无所谓一国之学。何也?知有君不知有国也。
近人于政治之界说,既知国家与朝廷之分矣,而言学术,则不知有国学君学之辨,以故混国学于君学之内,以事君即为爱国,以功令利禄之学,即为国学,其乌知乎国学之自有其真哉。
邓实先生收藏郑板桥书法是故有真儒之学焉,有伪儒之学焉。真儒之学,只知有国,伪儒之学,只知有君。知有国则其所学者,上上千载,洞流索源,考郡国之利病,哀民生之憔悴,发愤著书,以救万世。其言不为一时,其学不为一人,是谓真儒之学。
若夫伪儒者,所读不过功令之书,所业不过利禄之术,苟以颂德歌功,缘饰经术以取媚时君,固宠图富贵而已。邓子日:悲夫,吾中国国学之真之失,殆久矣乎。
自《周礼》一书,有师儒之名。师以传经,是日经师,儒以传道,是日儒家。东周之季,《周礼》在鲁,孔子删定《六经》,彰明四教,兼备师儒,其后弟子一传其六艺之学,流为经师,一传其用世之学,流为儒家。
周秦之间,经儒分途,经师抱残守缺,不求利禄,儒家学古人官,志在用世。班固述艺文志,以周秦汉初诸经师,录入儒林传,而以《论语》《孝经》,录入六艺略中,由是经儒始不别,而通经致用之说乃兴。故有谓经义苟明,取青紫如拾芥,有以明经为三公,自矜稽古之荣者。经儒之派既分,于是而国学君学遂一混而不可分。
吾观周秦间大师,类能以所学匡正时君之失,裁抑君权,申明大义,无所于畏。漆雕子无严于诸侯,段干木田子方不屈于势利,鲁仲连布衣之士,义不帝秦。此秦以前之学,无愧其为国学之真也。
自秦政焚书,以吏为师,骊山种瓜,惨然一压,诸生拜为郎者七百人,终乃无声,而君学之统以成,国学之统以绝。故太史公曰:“六艺从此缺焉。”伤经师一派之学微也。
邓实先生收藏朱彝尊书法汉尊儒术,叔孙通制朝仪,假儒术以尊天子。汉武表章六艺,公孙宏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申公以学显,其弟子行虽不备,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太史公曰:“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学骤衰,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盖自汉武罢黜百家,惟儒家一派,独为时君所尊崇,然而儒家之宗旨,则以求仕待用其职志者也。
《苟子•王伯篇》曰:“论德使能而官施之者。圣王之道也,儒者之所谨守也。”《儒效篇》曰:“大儒者,天子三公也。”杨注其才堪王者之佐也。是儒者之所志,不过入官为三公耳。郑君《三礼目录》曰:“儒之言优也,柔也。其与人交接,常能优游。”《艺文志》说儒家曰:“辟者随时俯仰,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是故优游俯仰,而为进身之阶,正辟儒善行之术。
叔孙通责弟子,谓若真鄙儒,不知时变。而荀子则曰时绌而绌,时伸而伸,足以知儒之为儒,惟在湛心荣利,苟以趋时而已。时之所尚,利禄之所在,则不惜迁就其生平之所学,以腴媚时君。如以董仲舒之贤,而《春秋》灾异之说,为天子所忌,则不敢复言。儿宽贫时,以治《尚书》,为张汤援古法,决大狱,比为三公,则承意从容,无取匡救。下至公孙宏孔光之徒,无不曲学阿世,以保富贵。则其时君学之盛行可知矣。
班固曰:“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传业者寝盛,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利禄之路然也,岂不然哉。降及王莽,引经文以文奸言,而颂莽功德者,至十余万人,剧秦美新,乃出于拟圣之杨雄,甘受莽大夫之恶名而不恤。及光武以符篆受命,崇尚谶纬,颁为功令,一二陋儒,援饰经文,杂糅谶讳,以工谀献媚。贾逵以左氏有刘为尧后之文,遂请立学;何休以公羊获麟,为汉受命之符。而六艺遗文,一若专为颂飓君主之具,又何怪其后之私行金货,改定兰台漆书,以合私文者之纷纷乎!
呜呼!盖自秦至汉,神州几尽为君学之天下,然而国学尚有一线之延者,则赖鲁两生征议朝仪而不为屈,郑君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毋失其素风。一二在野经生,独抱遗经,甄明古学,故至汉之末造,而党锢独行之徒,乃能维持清议,裁量执政,义形于色,舍命不渝,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别国学于君学之内?
论者谓科举盛而儒术微,殆其然乎!嗟乎!此科举之学所以至明而极弊也。夫自汉立五经博士,而君学之统开,隋唐以制科取士,而君学之统固,及至宋明,士之所读者,功令之书,所学者,功令之学。
邓实先生收藏程瑶田书法遥遥二千年,神州之天下,一君学之天下而已,安见有所谓国学者哉?虽然国无学则国不存,吾国绵绵延延以至于今者,实赖在周有伯夷,在秦有仲连,在汉有两生,在东汉有郑康成,而在晚明有黄梨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孙夏峰、李二曲诸先生之学为一线之系也。
今数先生之风日微矣,而天下尚趋于设科射策,营营荣利而未有已。是故汉之博士,一科举也,唐之诗赋,一科举也,明之八比,一科举也,今之学堂考试,亦一科举也。不尽去其富贵利禄、急功近名之见,而为独立远大之学,徒斥斥于朝廷之趋向以为转移,而曰我学也,乌得而冒国学之名而为国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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