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说到写诗的经验,我没写过诗,我曾经很爱读诗,读过很多诗,可惜没有记住,差不多都忘掉了。今年一月份在塞尔维亚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姓马提亚的院士,跟我谈起他读到的中国古典诗歌,他觉得特别好。他背诵了其中的一句诗:你只要坐在河边耐心等待,就会有你敌人的尸体漂过。我不知道中国的古典诗歌里有这样的诗句,而且这个好像也不符合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这就是翻译的奇妙,我心想,不知道要经过多少道翻译才会译出这样的诗句。我也不知道傅雪莲(意大利翻译家)把我的小说翻译成谁的小说了。
文学有时候是这样的,让你在某一刻,突然有一个记忆回来了,而这个记忆是文学给你的。我记得好几年前在巴黎街头,应该是十年前——我是十年前从法国来到意大利的,然后也在这个教室里演讲。我刚才说了,兰珊德骗我说只有上面那个门,让我走那么长一段路下来。
来米兰之前我在巴黎,那天晚上我在等我的法语作品翻译,巴黎东方语言学院的教授何碧玉来接我出去吃饭,我不会点他们的法国菜。那个时候天快黑了,巴黎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跟北京的大街、上海的大街,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人的长相稍稍有点不一样而已。所有人都在匆忙地来来去去,他们的身体会不小心互相碰撞一下,他们都不认识对方。当时给我的感受是,那么多人在大街上行走,谁和谁都没有关系。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当年读过的朱淑真的一句诗:人远天涯近。确实是这样的一种感受,人和人之间是遥远的,但是人和天空,和很遥远的天涯海角,反而是更加亲近。我一直在想,朱淑真写这个诗句时候,中国的街上人并不多,就已经出现这样的感受了。当然,朱淑真在写这个诗句的时候,不会是像我站在巴黎傍晚大街上那种感受,可能是她感叹人和人之间的冷漠,还不如人和天涯之间的亲近。这就是诗给我们带来的感受,读过了,当时觉得这句诗写得很好,但是不久就忘记了。过了很多年以后,发生了某一个事情,你又想起了某一句诗,想起了某一个小说中的段落,某一个人物,某一个故事情节。文学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历久弥新的方式,存在下来。
至于中国传统文化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保存下来的,我想首先是以汉字的形式保存下来。中国也翻译出版了大量西方的文学作品,这些文学作品通过意大利语或者其他语言翻译成汉字以后,就是以汉字的方式呈现出来。我们读到的这些外国的文学作品,是用中文去读的。中国的传统小说,一直到了明清时期,才开始有篇幅比较长的作品出来,之前的是以笔记小说为主。这有点像中国的思想一样,比如孔子,孔子和苏格拉底很像,他们的思想都是以一种火花的方式呈现出来,突然有一个什么想法出来,然后构成一个系统。而且孔子和苏格拉底是两个只说不写的人,多亏了各有两个好学生,把他们说的话给记录了下来。
欧洲后来出现了德国哲学,庞大的哲学,黑格尔、康德他们,还有影响最为深远的马克思。中国始终没有出现像德国哲学那样的一个庞大的体系,庞大的架构;依然是随笔似的、短文似的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思想。音乐也一样,我们的音乐一直是民间小调,还有就是一种戏曲的音乐,各个地方以不同戏曲的音乐出现,从来没有出现过像西方那么大的作品,因为中国没有出现巴赫,所以没有出现现代作曲方式。欧洲的宗教音乐作品那么恢弘,我们佛教寺庙里永远只有一种声调,进入寺庙以后,听不到第二种声调。中国的文学为什么很晚才出现大部头的作品,这和白话文的兴起有关系。
所以当我们这一代,以及比我们年轻的那一代写作的时候,阅读的外国文学作品要多于中国文学作品。中国文学,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品种上,并不是那么多。但是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写出来的故事,还是这片土地上的生生不息的生活。所以要去寻找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里有哪些是中国传统文学的因素,你们去阅读描写出来的生活就够了,你们会发现今天的文学和过去是紧密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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