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盯着坐在对面的一位老人,他看起来精疲力竭。黑色毡帽,黑色羽绒服,灰色长裤,黑色皮靴,怀里抱着一只黑色挎包。他被一团灰黑颜色包裹着,在亮白色的车厢和座椅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浓重,就像一块沉甸甸的铅石。她看着他随着车厢摇摆的节奏慢慢地垂下头来,开始打盹儿,连四肢也仿佛要渐渐地缩回,并最终消失在他魔法斗篷一般的灰黑色行头里。她几乎要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来,心里想着,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这样。
现在并不是上下班高峰时间,路上却仍然是来去匆匆的身影,包括她自己。她不愿去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凭着直觉往前走,好像她只是个上了发条的玩具,或者载入了程序代码的机器,只要启动就会按部就班地完成任务。

这种无形的掌控让她有些恶心,不过也可能是午饭时间,她在服务员的忽悠下点的夹生海鲜饭给闹的。
她总是这样,逆来顺受,不懂拒绝。
身边路过几个边走边看书的学生,她想,自己也曾经这么心无旁骛过,能够至少掌控自己的时间。还能够掌控聊天的话题——只要觉得和父母的博弈逼近死胡同,可以随心所欲地切换到读书的事情上,并且从来不会被反对。而现在,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会影响到她。没有了自己的时间、空间、喜好、表情,甚至连睡觉这个唯一能让自己从繁冗喧闹的生活网络暂时下线的机会,都变得时好时坏、难以如愿。
她努力回想最近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能让自己觉得有所掌控的事情,然后记起在卫生间经常见到的一种叫蛾蚋的小飞虫。这些家伙没什么飞行能力,却挥之不去,很讨人嫌。她有时会在洗澡的时候拿着花洒去喷那些巴在瓷砖壁上的蛾蚋。想起那些小东西在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中慌乱地挥着薄翼四处逃窜的样子,她稍稍觉得舒服了些。

地铁出口有一对如胶似漆的小情侣,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附体一样,把对方怎么也看不够。她永远也无法体会这种热恋的感觉。她寻思着,再美的人也总有一天会看腻的吧?
至于她自己若有似无的感情史,可以说是无聊至极,也能被说成惊险刺激。
从她第一位追求者——一个学校里臭名昭著的小混混,在一节自习课上踢门而入在她书桌上甩了一封随意折叠了一下的情书;到后来莫名其妙地,她把对另一位同班追求者的婉言拒绝,变成好言规劝、循循善诱的有规律性书信往来;再到后来某一天在体育馆训练时,一位男同学在一旁用单反给她拍照,因此掀起不小的风波。所有这些 “追求史” 对她而言都显得非常遥远,显得非常……第三人称。她都记不清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人,也许是自己喜欢女生?或者是asexual?还是自己内心深处有种变态想法,就是很享受让别人求而不得的快感?她从来懒得深究。

工作以后的她,看起来并不是个精致的女人,也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样貌。她的父母是如何促成她这段旁人看来美满绝配之姻缘的,于她至今仍是个谜。
有时她在怀疑,是不是她天生就不会爱。任何意义上的爱。对生活的热爱,对父母的敬爱,对小孩的疼爱,对朋友的关爱,对倾慕之人的钟爱……这些对她来说就像写在思想品德教科书上的行为准则一样,读来呆板可笑,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若硬是要她尝试一番,她顶多可以说,当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她是热爱生活的;当不触碰敏感话题的时候,她是敬爱父母的;当看见不哭不闹,安详入睡的小天使的时候,她是疼爱小孩的;当遇到与自己气味相投的人,并且不必牵肠挂肚,可以自己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联系的情况下,她能说,自己关爱朋友;最后一项是个死结,因为她无法解锁“倾慕”之意。对她而言,医学上的爱情观更能让她信服——她更愿意相信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互相吸引受荷尔蒙分泌的影响,而所谓热恋的感觉,只是多巴胺和羟色胺在作祟。

不过以上种种,并不代表她是个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纯情少女。恰恰相反,有时她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她幻想过假如有一天,她告诉父母,自己所有的处世之道、所有的思想观念、以及自己如今的性格特点都来源于书本和电影,他们会有多诧异,多自责。
生为人民教师的女儿,她觉得自己早在染色体里就被录入了顺从听话的秉性特征,被周围人从小夸到大。这么些年过去了,任凭自己如何尝试离经叛道与张扬跋扈都无济于事,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对父母言听计从的小女孩。而两位长辈也相当拿自己的职业当回事儿,很乐于将自己标榜为与时俱进、豁达开明的家长形象,自然认为对宝贝女儿了如指掌。然而事实上,有很多她的事,他们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知道。

“不要不要,不要!外婆,我不要进女生厕所!我是男生!” 旁边一个胖嘟嘟的三岁小孩,使出浑身解数在老人怀里翻腾,活像一条被养得太肥的小鲶鱼。
“别闹,哎呀,别闹了!好了!男生厕所又没有蹲厕,你自己怎么上厕所啊?行了行了,听话……”
她站在洗手台前,通过镜子看着祖孙两个,画面好不生动。
其实对于这么小的孩子被带进女洗手间,她是不介怀的。倒是这么又吵又闹,让人顿觉尴尬。国内的生理启蒙教育一向为众矢之的,不是被责操之过急、荒唐可笑,就是若有似无、形同虚设。而家长们似乎也从来不觉得这是个家教范畴内的必修课。她回想自己小时候,与别的孩子所接受的九年制义务教育并无差别,倒是生活教给了自己更多。

她还记得幼时某个炎热的夏天,她和以往一样同其他教师子女一起疯玩,一起在空旷的学校里撒野,在烈日蝉鸣下追逐打闹。
那时学校里的厕所都是旱厕,半人高的水泥石板组成一个个小隔间,隔间的地上中间有个长方形的洞,洞两边各有一个脚印形状的垫高水泥板。这样的半封闭式隔间,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隐私可言的。暑假里的校园,人烟稀少,二十几个隔间的大公厕也鲜有人光顾。她曾经进去过男厕,给突然闹肚子的小伙伴递过手纸。都是半大的小屁孩儿,根本没有什么膈应,不会觉得别扭。她也是从那时起,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同。
她还记得那时的公厕架了约莫一层楼高,去厕所需要拾级而上,庞大的粪池就在正下方。有几次方便的时候,她低下头能通过那个长方形的洞隐约看到楼下远处的粪池边缘站着一位掏粪工人,用带长柄的瓢捞着天然肥料。年幼的她虽然不谙世事,却也怜悯起这位大爷,竟做着这样又脏又累的苦差事。
初中的语文课上,当讲道国家领导人亲切地和掏粪工人握手的时候,全班窃窃私语、还传来阵阵哄笑,但是她却笑不出来,因为她心里知道掏粪工人有多不容易。
思绪回笼,她定了定神,闪身经过引人注目的祖孙二人,朝通往地上的电梯走去。现在的人,包庇默许很多天理不容、大逆不道的事,却要不依不饶地斤斤计较一些无伤大雅的冲突和误解。当然了,抱怨久了,奋青久了,就也像她现在这样,习以为常了。日子,还不是这样继续过?

“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需要知道的,这样才能幸福。” 她突然想起《追日》里的这句话。以前觉得真是太有道理了。现在以她纷繁复杂、矫揉造作的脑壳仔细玩味,她猛然发现这是一句伪命题。每个人对自己需要知道的事情的定义范围一直在变,且弹性巨大。
就像在新闻爆出某位明星早期曾遭遇性侵后,大家觉得需要追查还有多少受害者;比如在发现爱人有见异思迁的迹象之后,你觉得自己必须知道这毁人幸福的罪魁祸首是何许人也;再比方得知某些地区由于全球变暖导致地貌巨变甚至面临灭顶之灾,你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若干年后会有多少城市、多少国家被人类自己亲手从地球上抹去……很多你觉得自己需要知道的事,都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而幸福反倒离自己越来越远。
于她而言,幸福什么的,都太虚无缥缈,可有可无,并不是生存度日的刚需。她也从不觉得知道得太多冲淡了自己的幸福指数。只是有时候,若是蠢一些、愣一些,大概真的会少许多烦恼。
在这段婚姻之前,她的各种第一次都在——至少她是这样同别人说的。在她的记忆里,那个仲夏之夜,宽敞雅致的酒店房间,放着《珍珠港》的平板电视,像个遥不可及、又真实清晰的梦,梦里的自己并不快活,却也不悲伤。

理工院校的学生总是显得比别人憔悴些,连放假也不怎么自由。这一年的暑期,照例被剥夺了最后三周来上实验课。到最后一天课程结束,很多同学选择了网吧、下馆子、唱K之类的各种可简可繁、可速战速决可夜不归宿的娱乐活动。她没有跟着去凑热闹。冲完澡抹完脸后,她挑了一身牛仔色的衬衫热裤,挎了个编织包出了门。这不是个约会,她对自己说,只是去见一个帮过自己的长辈,一个有些过分热情的拉丁美洲中年男子。
原先在他公司的时候,她只当是借着老妈的资源完成暑假里实习的打卡任务。他的各种玩笑与挑逗被她归结于流淌在他血液里的种族特征。之前家庭聚会时,他说的出差回来后要约她见一面的事,她确实没在意,只当是客套话。倒是从小就替她操心职业规划的老妈,一直帮她惦记着,提醒她联系这位对自己青睐有加的老板。
于是,她现在就坐在了这家中规中矩的西餐厅里,和前老板相对而坐,保持着礼貌而官方的微笑,有节奏地将分量得当的食物和饮料往嘴里塞。
吃饱喝足后,这个拉美老男人提议去他下榻的酒店一叙。她不太想做个蹭完吃喝后就拍屁股走人的霸客,发现再三推脱无果后,顺从地应承下来。

还好大堂里氛围安逸,未曾撞见络绎不绝的多金旅游团。他们挽手信步穿过,朝电梯走去。
到了房间,她开始由衷地赞美起低调奢华的室内装潢,和令人倍感舒适的空间设计,随即在单人沙发坐下,欣赏着简约精致的台灯罩。他打开电视机,正放映着经典电影《珍珠港》,熟悉的配乐如山涧清泉,潺潺流出。他半坐半躺地倒在看上去无比柔软的超大双人床上,右手在身旁拍了拍,示意她坐上来,一同看电影。
也许为了显示自己的大方随性,也许只是因为毫无戒心,又或许是鬼迷了心窍,非要配合他演下去,看看他能耍些什么花招。总之,她并无迟疑地过了去,靠着床头躺在他身边。电影剧情缓慢推进,他聊着自己有多么喜欢这部电影,看了不下五遍。而她只惭愧地摇摇头,说自己除了配乐不太记得具体情节了,虽是经典,但温润写实的战火爱情片终究不是自己的菜。

就在气氛变得有些干涩的时候,男女主角开始互诉衷肠,她能感觉到他在慢慢靠近,声音从正常交谈的音量变成轻声耳语。他用手指抚着她的浓眉,说他见过的大多数女人眉毛修得又细又挑,十分做作,而她却显得自然脱俗,让人好生喜欢。
他的手指滑过眉尾,往脸颊和耳根游走 ,然后便吻了上来,双唇和舌尖在她的嘴角边缘逡巡,还见缝插针地用气声念叨着她有多美。与此同时,他的另一手熟练地在她翻着毛边的牛仔短裤下端找到了方向,半只手伸了进去,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事情进展到这里,她几乎纹丝未动,却不是被吓的。她仔细地体会着身体每一处感受,发现自己除了耳朵被他奇怪的耳语弄得有点痒之外,没什么其他的反应。
她突然想笑。若是此时有第三个人躲在隐蔽监控后面偷看,整个过程简直就像一只发情的老猫紧紧抱住误以为是自己同类的毛绒玩具,沉浸在自编自导的性福世界里。
最后她还是忍住没笑,只把头偏向另一边。见此他也消停下来,连连解释道,她若不喜欢,可以就这么躺着聊天,他绝不会强人所难。两人便又尴尬地看了几分钟的电影。
末了,她以天色已晚、明早还需准备课业为由,起身告辞。她注意到自己在翻看手机时间的那一刻,他面露惊慌之色,随后不住地叮嘱她将此事保密。看来他还没把妻子女儿全抛在脑后。当然了,她怎么可能告诉第三个人?就算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又有谁会信呢?
再三向他保证之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荒唐可笑的地方,打了辆车回学校。

出租车司机碰巧是位阿姨,似乎藏着洞悉心理的神秘超能力,一路上给她免费赠送了不少自我保护、洁身自好的逆耳忠言。而坐在后座的她,心绪却早已从方才浅金色的酒店房间飘回了高中时代。
那是个初冬的周日清晨,学校附近的马路上除了高三的补课学生,干净得一览无余。就在离校门口200米左右的地方,一个以怪异姿势蹬着自行车的人撞入她的眼帘。
起初她以为那人只是不会骑车,双手凌乱地一会儿扶住方向盘、一会儿好像往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两脚踩地,将将保住平衡的同时一步一步往前挪。似乎在他这儿脚蹬子只是个摆设,自行车就该这样,骑在上面,就行了。
待凑近了,她才看清那人往裤子里掏的是什么。
料峭的寒风中,这个蓬头垢面的怪人衣着单薄,周身冻得通红。迎面走过的时候她没有刻意回避视线,一眼看见了自行车座上那人手里半握着的东西。真他妈的像超市冰柜里的速冻小香肠,她心里想着,以后吃火锅大概再也不会点这个了。她冷眼扫过,继续朝校门走去,步伐丝毫没受影响。
这波澜不惊的一天,除了早上撞见的露阴癖,唯一的变数可能就是数学考试意外地超常发挥,跻身高分段位。从此她坚定不移地相信,以自己临危不乱的定力,一人过活完全没有问题。这个认知,直至今时今日,不曾动摇。

她觉得很心安,像是自己一路上的千头万绪被手机那头的人温柔地擎住,他从不尝试条分缕析、一探究竟,只是细心地帮她收好,存放妥当。
村上春树说:“人的生命虽然本质上是孤独的东西,却不是孤立的存在。它总是在某个地方与别的生命相连。” 他们两个,正是彼此相连的两个孤独的生命体。
第一次约会他们便默契地达成了共识——她习惯了独来独往,做不了举案齐眉的贤妻良母;他负重前行二十载,如履薄冰地和相恋多年的男友艰难维系着脆弱的感情——那么就和气地结为连理,互相扶持,在尽量不伤害双方老人的情况下努力给予对方最大的自由。

“还好我车上备了一把。别太相信天气预报,不怎么准的,” 他抬手拭去她额上挂着的几滴雨珠,“走吧,领完证我们就回家,我妈又手痒痒想秀一秀厨艺了。”
“有什么新花样吗?保留节目还是剁椒鱼头?”
“别提了,上个礼拜不是和她的老姐妹们去东南亚玩儿了嘛,带回了一样新菜式,柠檬鸭,迫不及待地要拿我们俩当小白鼠。哎,你到时记得捧场啊。”
“知——道——啦——”
“还有,下次一起出去办事儿的话还是我去接你吧,挤地铁多累啊。从我单位去你那也没绕多少路,不麻烦的。”
“嗯,好。” 她低头浅笑,把他的胳膊挽得更紧了点。
客观地来讲,一个人是无法真正体会另一个人的感受的,换位思考是个美丽的愿望,大多数人只是寻求与别人彼此照应、相互搀扶的这点温暖。
她不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前边会横亘着什么艰难险阻,但只要他们俩一起面对,她就有勇气走下去。哪怕明天一切都将分崩离析,所有真相都无所遁形,只要他们还拥有彼此搀扶的温暖,此行,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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