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8章

遗书吐真言

连载02

英帕尔大捷不久，一个周六的下午，重庆欧美同学会在嘉陵宾馆三层舞厅举办抗日募捐舞会，颜宝惠应邀担任钢琴伴奏。

这次募捐聚会上，颜宝惠结识从美国拿到博士学位，刚到重庆的叶迪苹，她们二人，一见如故，谈话投机。

生长在浙江，在杭州和上海求过学的叶迪苹，得知年长两岁的颜宝惠生在杭州，在上海的牧师家庭长大，也在美国留过学，顿时对她有信任感。

叶迪苹听颜宝惠说到她的未婚夫徐永道，七年前在淞沪战场殉国，现在还是单身，想到自己的未婚夫胡寿斋，七年前差点儿在淞沪战场殉国。她对颜宝惠，心生怜恤，满有敬意。

几天后，叶迪苹和颜宝惠在重庆基督教会抗日募捐音乐会，再度相遇。

叶迪苹说：“颜姊妹，我就要去成都教书，你留个通信地址，咱们保持联系。”又说：“颜姊妹，我羡慕你在教会和牧师家庭长大。我在美国留学时信主，主的爱陪伴我度过五年孤单的留学生活。”

“叶姊妹，信主不在早晚，耶稣说过，有许多在前的将要在后,在后的将要在前。”颜宝惠边说，边把通信地址写好，递给叶迪苹。

“到成都后，我给你写信。”叶迪苹对颜宝惠说。

颜宝惠后来得知，叶迪苹的未婚夫，就是国军名将胡寿斋。

淞沪抗战爆发前，叶迪苹在上海求学。

有一天，她到杭州探亲，顺便拜访在杭州出差的昔日老师戴笠。在戴笠居所，她意外见到六年前在杭州友人家做客时看到的照片里的青年军官胡寿斋。二八年华的叶迪苹，被照片里英姿逼人、又散发书卷气的军官吸引。

六年后，与这位军官相遇在戴笠家。戴笠看出她对胡寿斋的心意，就想当玉成此事。他知道叶迪萍出身浙江书香门第，容貌秀美，稳重端庄，才智超群，勤勉质朴，乃胡长官夫人的最佳人选。他跟挚友胡寿斋一说，方知胡寿斋初见叶迪苹，便有好感。

就在二人谈婚论嫁时，淞沪抗战打响，时任军长的胡寿斋，接到命令，从徐州赶赴淞沪前线，写信告诉未婚妻，推迟婚期。淞沪抗战仅三月，率数万将士参战的胡寿斋奉命撤到青浦时，只余随从几人，营长以下军官，几乎全部阵亡；团长以上军官，伤亡过半，受伤幸存官兵仅剩一千，他深受刺激，含泪发誓，抗战不胜，誓不成婚。

叶迪苹在淞沪抗战两年后，去美国留学，行前再次与胡寿斋盟誓婚约，抗战最艰难期间，二人通信中断，在美国留学五年的叶迪苹，两年时间没接到未婚夫音讯，每日祈祷，求主保守二人忠诚，凭信心等待。她与他天各一方的五年里，他婉拒达官贵人的名门千金，包括蒋夫人宋美龄的外甥女。

如今，叶迪苹和未婚夫，一别五年，在陪都重逢之日，亦是再次分别时，她要去成都金陵大学教书，她的未婚夫，要回第一战区山西驻地，尽管日军在其他战场失利，但中国战区抗战胜利还在渺茫里，因此，叶迪苹与未婚夫的婚事仍遥遥无期。

颜宝惠得知，叶迪苹订婚七年，未婚夫建在，却也做成不新娘时，伤感不已，潸然泪下。

颜宝惠的泪，为叶迪苹，为殉国的徐永道，也为孑然一身的自己。她和徐永道的婚事，因淞沪抗战而未果，叶迪苹也因淞沪抗战而无法成婚。

叶迪苹虽比她幸运，未婚夫还活着，却因抗战而不能完婚。

同为军人的未婚妻，皆因淞沪抗战单身至今，颜宝惠从心里同情叶迪苹。

叶迪苹也同情并且敬重未婚夫殉国七年，还是单身的颜宝惠。

不久，颜宝惠接到叶迪苹从成都寄来的信，信中只简要提到她在成都忙碌又艰苦的新生活。

叶迪苹来信主题是为颜宝惠介绍男朋友。

颜宝惠读着信，惊讶万分。

叶迪苹信上提的男朋友候选人，竟是陈本夫。

信中说：

“家父至交，有一公子，名陈本夫，三十六岁，浙江武义人，家风淳厚，忠诚仁义，謇谔坦诚，黄埔出身，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现任陆军中校，今年复活节受洗归主，在重庆任职。昨日，他到成都出差，顺便来看我，偶闻你我的关系，便托我牵线作伐。”

“他不好意思当面求婚，说他曾蒙你相救，亦曾搭救过你，求婚非为知恩图报，只为倾心于你。他虽留过洋，却传承祖上严谨家风，持守《礼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一定要找人做媒求婚，方才郑重其事。他对你甚为满意，但不知你意下如何？”

“若得你应允，他即下聘礼，办仪式订婚。他提到，组织有规定，抗战期间不准结婚，但从情报获悉，日本已启动“学徒出阵1”征兵令，让日本二十岁以上的学生，弃笔拿刀上战场，从此看出日本兵员已近枯竭。另有消息透露，日本物资储备将告磬，盟军封锁日本海空运输线，至多一年，盟军将登陆日本。抗战胜利，指日可待。如蒙你应允，抗战胜利日，便是他与你完婚时。”

颜宝惠读完信，许久难以平静。

她心里很矛盾，陈本夫对她好，她深知道。

陈本夫身上，有徐永道的影子，这是她对他有天然好感的原因，她期待过陈本夫的求婚，前些时候，一直没他的消息，她心里很焦急，又不方便去问。

她暗自把陈本夫与徐永道做过比较，二人都有博闻强识的书生底蕴，有侠肝义胆的英雄本色，但徐永道的是航校教官，身份公开，而陈本夫是情报特工，神秘可怕，令她恐惧不安，怕他随时会死。她在上海法租界重生堂教会初次遇见的，正是受伤逃亡时的陈本夫。

她担心，如果答应做陈本夫的未婚妻，万一抗战胜利前，他殉国了，她将再次失去未婚夫。这样的打击，是她难以承受的，她宁愿单身，也不愿再度经历失去未婚夫的苦楚。

到重庆两年多，陈本夫对她的关爱，都在他的行动，她对他好感与日俱增。

她不愿嫁人的想法，渐渐被陈本夫的爱融化。

有一次，陈本夫开吉普车，带她去北岸渝中购物。

在回南岸的路上，她说有点儿渴，陈本夫马上停车，在路边水果摊买一杯鲜榨甘蔗汁给她喝。

甘蔗汁从她嘴角流出，陈本夫掏出白手帕，轻轻为她揩去嘴边的甘蔗汁，他这一动作，颇似徐永道的风格。不同的是，陈本夫有意与她保持距离，即便握手道别，也宛如外交礼仪，从不越雷池半步，他不会像徐永道那样，正开车时，冷不丁伸出手搂她一下。

有一次，她偶然说起石榴是她最爱吃的水果，她欣赏石榴的品格，石榴无佳形美容，但果子晶莹透明，汁多清甜不腻，籽有谷香聊可充饥，石榴皮煮水喝，能强健体魄。

听她一番对石榴的评语，陈本夫说：“颜小姐，您有发现美的眼睛和心灵，不起眼的石榴，经您的美学描述，竟成人间仙物。”

“陈先生，您也许想不到，所罗门王为自己造宫殿，为神造圣殿，柱顶都用成百只青铜石榴做装饰。以弗得袍，就是以色列的大祭司亚纶穿的衣服，底边也用石榴做装饰，不是真石榴，是蓝色、紫色和朱红色线作的石榴。”她说。

石榴，就这样印在陈本夫心里了。

次日，他让水果店伙计给她送一整背篓红石榴，篓里放张小纸片，用漂亮的中英文印刷体，抄写雅歌四章三节经文：

“你的唇好像一条朱红线，Your lips are like a scarlet ribbon;

你的嘴也秀美。Your mouth is lovely.

你的两太阳在帕子内 Your temples behind your veil

如同切开的两半石榴 are like the halves of a pomegranate。”。

颜宝惠收到石榴，看到纸片，心里一阵激动，对陈本夫好感大增。

后来，陈本夫才发现，她什么水果都爱吃，就隔些日子让伙计给她送来一篓时令水果。

他知道她会把水果分给教会的孩子吃，就让伙计在篓中部横放一大张草纸，上面用毛笔写着：

“篓上水果专门送颜小姐；篓下水果用于慈善事业。”

 他如此上心，很使她心动。

她每次收到水果，就给他打感谢电话，他接不到电话，就给他感谢明信片。

她在明信片背面画一个收到的水果，并写上：Many thanks to the Lord and to Mr. Chen（万分感谢主，感谢陈先生），结尾以一朵百合花当句号，落款：颜宝惠，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她无从知晓，他几次在办公室拿起电话，听出是她的声音，就放下话筒，故意不接她的电话，他想让她寄明信片。

他觉得，电话说完，无法保留，明信片能反复看，见字如见人，他可时常拿出来看，明信片上，她的字和画，带给他安慰，使他在血腥无情的工作氛围中感受到人间还有真挚甜美的情义。

因为他与她的交往，他渴望战争结束，早脱军装，与她成婚，生个像她那样可爱的女儿，把他的爱倾注在妻儿身上，过平静恬淡生活，远离战争血腥。

夜深人静时，他回想与她在上海、香港、重庆的奇遇，虽无法测透缘由，但他很清楚，他爱上她了。她的柔和温润，智慧勇气，仁爱恩慈，独立担当，懂进退，知礼节，矜持中透出的生命力，她灵魂里发出的磁场，都吸引他。

他知道，她是耶稣的忠实门徒，不会嫁给没有基督信仰的他，他也想受洗归入基督，从灵魂深处走近他倾慕她，但他不想骗她，不想假装信徒。他开始认真读圣经，找机会去教堂参加礼拜。

有一天，他终于读懂了从前以为是神话的圣经旧约，从新约耶稣肉身家谱中，他看到神的坦荡无伪，神按史实记录，没有加工，没过滤。他才发现，圣经记载的，不是圣人圣事，而是神的圣约。耶稣家谱里的女祖先，按中国世俗标准，没一位配得贞洁牌坊，她们中有妓女从良，寡妇再嫁，童女生子，还有儿媳妇与公爹通奸生子。

他方才明白，圣经66卷书，从卷首创世记，到卷尾启示录，讲的都是救赎，上帝自己，道成肉身，名叫耶稣，来拯救罪人，新约里看得见的耶稣，就是旧约里看不见的耶和华。

他恍然大悟，原来，人生只是客旅，肉眼所见，充满罪恶的世界，只是暂时的存在，有形质的都要销化，新天新地，即没有罪恶的新耶路撒冷，为义人存留。义人在世界，受暂时之苦，主再来时，接他们到新耶路撒冷，得永远的生命。主对恶人的惩罚，也是永远的。

陈本夫看到出黑暗的方向，心开始敞亮，遂决定受洗。

[1]学徒出阵：Student’s March, がくとしゅつじん,學徒出陣，珍珠港事变后爆发的太平洋战争，使日军把战场从中国扩大到亚洲太平洋地区，对手也从中国，扩展到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多国盟军，为补给兵力的快速消耗，珍珠港事变前两月日本就开始缩短大学和专门学校学制，1942年2月征召满二十六岁的文科生当兵上战场，1943年10月，东条英机内阁取消理科生免兵役政策，二十岁以上学生在征兵体检之列，此称“”,当月征七万学生兵，整一年后，学徒出阵征兵年龄下调为十九岁。太平洋战争后期，尤其在冲绳战役，战死的日本军人多是学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