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歌写作其实需要一种反省的力量,而非那种真理在握的指点江山和为人师表。反省意味着对自我写作的打量、怀疑、权衡与分析,从中找出自己诗歌存在的问题,思考如何去改进和改变,通过方法、技艺,充沛的情感,生活中一种新的发现,顿悟、想象力的处理,去冲破某些被堵塞的阀门,让诗歌得以来到一个开阔的地带。
2.我喜欢具有穿透力的诗歌。那种诗歌会瞬间把人抓住,击穿现实和事物厚重的铠甲,直抵生活的本质。穿透性的诗歌往往都具有一种直接性——直接揭示现象背后未被发现的东西,驱除一切遮蔽。为了达成这一点,艺术上准确、客观地捕捉显得极其重要。而间接性、迂回性表现的诗歌,要达到一种穿透性,仍然有赖于诗歌中的准确与客观。
3.有一段时间,我时常思考诗歌中人性的处理和表现问题,原因在于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在日常生活中逐渐认识到人性的复杂与多变。相对于诗歌语言的探索,对人性复杂、暧昧、幽暗、残酷、丑陋和深度的探寻,同样属于诗的一种冒险。它和诗歌以往侧重的个人内心表现不同,对人性的探寻和表现,更能揭示人自身的弱点和生活的深度。诗,有时不单单需要表现生活中光亮的一面,也需要展示某些黑暗、残酷、隐秘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它同样涉及诗歌的穿透力和勇气。
4.也谈谈口语。口语是一种自然并具有活力的语言方式,但我对狂热于谈论口语,并视口语为诗歌的唯一真理、标准和成功之道的观点表示质疑。口语这种20世纪80年代中期就被广泛谈论和实践的东西,在过了30年之后,依然被一部分诗人拿来不断讨论,并视为获取诗的唯一方法和途径,是一种非常奇怪和偏执的论调。语言作为一种工具,只是构成诗歌的一种介质,而绝非获得诗以及进入诗歌的通行证。即使这种语言方式,拉近了和日常生活之间的距离,它仍然需要通过语言和发现去穿透生活那层厚重的盔甲,揭示存在背后隐秘的真理,而不仅仅是满足于以这种语言方式,描述一种日常生活中的简单发现和获得。从语言的构成上,口语自身也因为它的过于直接、直白和简单,更需要在语言的结构、想象力和自身魅力上,做出更多综合的尝试和复合的处理,以赋予其爆发力、张力、艺术的魅力。好的诗人,会让口语在想象力和结构上进行裂变、叠加和增殖,赋予口语以一种灵动、机智、深度的魅力,并努力避免让“口语”因肤浅而沦落为寡淡无味的“口水”,成为艺术上一种无能的挡箭牌。
5.在厌倦了某种过于熟悉的诗歌方式和形式之后,我有时会重新尝试以往诗歌中曾经出现过的狭窄的形式感和跳跃的分行处理方式。这种断句和跳跃的方式,很多年前其实也是受过荷兰诗人阿伦茨的影响。这些诗,因为断句和分行的方式,会带来一种语言的新鲜感。除了节奏和呼吸在起作用,情绪的强化、切分,或突出语言的处理,爆炸并破碎固化的词语之外(比如强化和突出某些词语,甚至单个的字),也包括了人为地故意制造阅读的障碍,而障碍,也应该是艺术的一部分。还有就是,想突出一种结构的开放性和形式感,并让诗歌在形式上呈现出一种作者想要的孤独感与疏离感。
6.大概是30年前,20世纪90年代初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和写诗朋友的交流中,谈到过一个问题——我希望自己可以在未来,一直写作到老年,并且能持续地保持创造的活力。我们谈到了金斯伯格,在其生命弥留之际,依然可以写出对死神刻骨铭心的感受。诚实,不耍花招,坦率地谈出自己对生命的个人感受,其实更需要诚实和勇气。而在诗歌中,去掉多余、浮夸的技术和技巧,抓住属于事物的本质和诗的那一部分,仍然需要一种艺术的机敏和直觉。除了明白这些基本的道理,保持开放、好奇、不断钻研的心态,也或者,在岁月的流逝中,不断修炼自己的内心和灵魂,可能也极为重要。
7.友谊,或诗人的交往,也是诗人写作生涯中极其重要的构成部分。趣味、气质、认知的接近,是友谊得以维持和构成的基础。另一方面,尊重、欣赏也是极其重要的部分。而对我自己来讲,更愿意在诗人之间的交往中保持一种适度的关系。可以亲密,也可以君子之交,也或者点到为止,游离和独立性仍然是重要的。但在有关诗的立场、原则上,仍然是需要坚持和维持一种本真、客观的看法。我见过一些因为诗和权力的交换关系,那种毫无原则、立场、艺术良心的肉麻恭维,已经失去诗人应有的骨气、节气、勇气,以及独立和尊严。诗歌作为一种自足的事物,需要的应该是清醒的抽打、善意的提醒和客观的分析。即使是涉及私人友谊,这种坦率的抽打、批评,仍然是诗歌获得进步和提升的基石。
8.艺术上的浓缩,对于诗极其重要。也就是说,节制、克制,力求让语言蕴含密度、浓度和强度,是诗得以打动并抓住人的最初方式。稀松、平常、角度单一,没有张力和想象力,都是诗的忌讳和艺术上的敌人。如何做到这一点,仍然有赖于一种不断累积的艺术修养、空间想象力、语言处理能力和事物连接的能力。诗偶尔会发神经,其癫狂的瞬间如果不恰到好处,则未必会有好的迅速把人抓住的效果。美国诗人西密克在《轮到我自白》的第一句就写到“一只狗试图写一首关于它为何吠叫的诗”,这种诗因为切入的角度和想象力的奇特,可以瞬间让诗在现实和生活的基础上得以进入、升华。我们需要的,大概就是这种犹如裂变的铀矿一样看似不正常的正常癫狂和浓缩吧。
9.幽默、有趣、反讽、自嘲,这些其实都是可以让诗歌变得轻松的手段。很多时候我们的诗歌看上去都过于严肃,长着一张难看的猪皮面孔,不够松弛、随意、嘻嘻哈哈。只是从严肃的经典那里获得启示,而不懂得从生活里截取一切非诗的因素。截取,是一种轻松的方式。不是拿锯子、斧头、大锤切割、敲打、轰击的沉重费力的方式。有趣的态度,会带来诗歌的有趣。不单单是语言、内容,甚至结构和形式,包括瞬间的想象力和顿悟,都会因此而有所改变。但艺术上的幽默与有趣并不会轻易获得,它首先还是取决于诗人对生活的态度,也取决于一种乐观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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