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没有角落——《木野》

村上春树短篇集

村上春树说，一个人安静地待在井底，是我做了一辈子的梦。

或许这是村上能在全世界里卷起巨大的文学影响的原因之一。因为孤独正在侵蚀着我们的生活。一些少男少女会在喧闹中塞上耳机，听着那些柔软、绵长、带着些许悲伤的音乐。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的小角落里。又或者走在无人知晓的幽静小路上。

我们都渴望沉浸在这种孤独的感受里，不再被烦扰，也不再被拒绝。然而这都是虚假的感受，沉浸越久，就越没有力量再回到人群之中。

就像一个乡间小屋是多少人心中的梦想。一个决然属于自己的角落又是多么令人向往。就像村上春树的另一句自我告白，我就想一个人安静地躲在角落里，摸着猫，听着爵士乐。

不过天堂没有角落，沉浸在自怜自哀里逃避只会让我们所有的力量被抽光。

我们没钱吸毒，所以我们就拿各样的事物来代替毒品。它们带来的麻痹的果效和颓然的精神与毒品是一样的。我在初中时期，去上学是我的噩梦。我曾多次晚上睡觉故意不盖被子，好使自己感冒，不用去学校。因为学校里是恶霸的欺凌、老师和学霸的嘲讽以及差生间相互的辱骂与藐视。

父母没办法理解，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学校里度过的日子，也看不见我内心的真相。甚至他们会因着没去上学导致成绩不好而忧心忡忡。他们的担忧也没有错，因为他们辛苦供应孩子上学就是盼望他能读好书。

因此在这毫无人理会和理解的世界里，灵魂只能进行无力地呐喊和自我拯救。你若能明白这一点，你也就能明白那些孩子为什么会早恋、沉迷游戏乃至悖逆、反抗、沉默不语、常常愤怒、阴郁。

正是因为伤害太深以至于无法隐藏了，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了，才会做出种种行动来表达。我曾听到过两个女孩的对话让我印象深刻，一个问另一个，难道我们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了吗。另一个没有回答，愤怒又难过地沉默着。

那沉默的女孩还是高中生，在短短的两个学期里已经交往了十来个对象。每次都是同样的剧情，同样的结果，但同伴的安慰不同了。因为提问的女孩已经厌烦了，她不明白沉默的女孩为什么这样疯狂、这样愚蠢。次次听信那些虚浮的花言巧语，结果次次被抛弃、伤害。

沉默女孩找了好多类型的男孩，甚至还有几个地痞流氓。那些流氓连花言巧语都不会说，只会上下其手。但她却还以为这样的男孩会解决她内心的孤独。

孤独的背后是对理解和关爱的寻求。那些引诱少女的家伙之所以能得逞，不是因为他们手段高明，而是少女们的孤独刺激着她们的心。一句的廉价的我喜欢你使渴望的心开始了激荡，殊不知这些引诱者对多少人说过这些空洞无力的话。如同那个纯洁美丽的少女西利亚，竟被恶棍引诱，又被抛弃在绝望里死去。

但这些悲剧的发生却不能引起我们的关注和思索，这又是更可怜的了。

因此村上春树的作品如此贴合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实在令人担忧。因为村上不仅仅是在写人性孤独的真相，乃是在写他自己的逃避和对孤独的感受。如同村上自己所说的两句话，他没办法解决自己的孤独，他也不过活在自怜自哀的状态里面，甚至沉醉在其中而忘却了孤独是荒凉的真相。

他把孤独描述得像是一个窝在被窝里柔软的雨天。又像是某个晴朗的午后在烂漫的小径上散步。他的孤独美好又伤感，如同云漂浮在海面上。毫无重量可言。我们必须拒绝村上式的孤独，因为那是自舔伤口，自我麻痹。沉浸在伤痛的情感里美化孤独，只会让人更加虚幻下去，而没有产生真正的面对和真正的疼痛。甚至村上在《1Q84》中说，孑然一身，但不孤独。

这句话宣告了一种人性，一种可以完全解决孤独、自我满足的人性。甚至村上的主人公们也都有这样的特质，他们有着高雅的品味、坚毅的个性、迅速的行动力、解决问题的智慧、优秀的生活习惯和面对苦难里的沉稳冷静。他们似乎是不会被打倒的超人，虽然活在莽莽人群却丝毫不普通。而且他们不需要被爱，从来不曾有妻子或者妻子背叛都不会使他们的感受起任何波澜，因为妻子在他们的生命里可有可无，只是有一个一同生活的事实罢了。除了这个事实之外，他们是陌生人，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他们没有眼泪，也不需要眼泪。而眼泪是真实情感的流露。一个不哭的人，不是性格坚强的人，乃是性格冷漠刚硬的人。这些主人公或许是村上内心的表达，如同我笔下的主人公们都藏着一把冰冷的凶刀。他们面对暴力和伤害绝不屈服，誓死要杀死这些施暴者。他们情感冷静，思维敏捷，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们的复仇，他们也是至高的宣判者，公义不是来自上帝，乃是来自他们。

而这些超人的主人公们的反面，就是我们。没办法解决问题、性格懦弱逃避、因着苦难而痛苦不堪、因着公义的丧失而满心怨恨。

《木野》是村上作品中最贴近现实的人物之一。他沉默老实，妻子却因为他的老实欺辱他，与人通奸。彻底羞辱他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价值。妻子并不敬重丈夫，而是藐视。若非被木野发现，这样的藐视和欺辱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甚至到怀孕也不吐露真相。

就像班里那个最懦弱的人总是会被欺负。人们往往会伤口上撒盐，伤上加伤。明明他这样懦弱了，却还要欺负他使他更加没有尊严。木野也是如此，性格老实换来的不是妻子的忠诚，反而是背叛。

于是木野普通又枯燥的人生被颠覆了，像是桌上的杯子翻倒。村上没有描述木野任何的情感的爆发，而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木野埋下头，关上房门。

而后木野逃离了这个世界，这个背叛他、伤害他、丝毫不给予他尊重的世界。他躲在了世界的某个安静的小角落里，想藉此埋藏内心的痛苦，不去面对真实的感受。他甚至安慰自己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句话我们也在无数的电影、电视剧和周围的人群里听到过，想开点吧，明天会更好。这句话虽然是废话，但却是在显露我们想逃避的事实。

木野给自己的酒吧也取名叫木野，换言之他就成为了酒吧。这间并不宽敞、安静的存在所。酒吧的境况就是他内心世界的流露。木野努力想回避任何情感的激动，把自己伪装成没有感情的人。

而这都被神田所打破。神田是作者的使者。如同先知是上帝的代表。神田来是要打碎木野的伪装以及木野为自己构建的逃避世界。他的出现就是在提醒木野，他是活在世界，而非活在个人的酒吧里。他的伪装只会令自己陷入更糟糕的境况里。他的遗忘也不会使他受到的伤害消失。

而猫的出现和离开以及蛇的出现，也都是在刺激木野。猫带给木野抚慰，就是在伤害、背叛他的妻子以一种生活过得滋润满足、没有丝毫愧疚来寻求木野原谅时，木野唯一的援助者和安慰者。

但猫并不能带给木野真正的安慰，因为猫只是猫。因此猫会离开。

妻子的到来带给木野是给木野更深的伤害。因为木野根本不愿再去回忆妻子的背叛和其带来的伤害。但妻子却仍然来了，并且比过去更加开朗、健康。这对木野来说是何等痛苦的羞辱。因为背叛者是妻子，她却过得更美好，也没有羞愧。而木野努力、勤恳的工作却好像是这样一文不值。妻子是这样一而再地羞辱木野。

而后妻子还恬不知耻地寻求木野的原谅，她丝毫没有罪恶和羞耻。只是出于礼貌和不好意思。当她和通奸的对方住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她丝毫不会感受到木野在酒吧里的滋味。木野的人生和人性已经被缩小到了酒吧的尺度。

蛇因此就出现了。它来警告木野，若不面对真实的情感，就要被虚假所吞吃。神田也来警告木野，让他不可以继续沉浸在自我的酒吧之中。

接着，猫便消失不见了。木野开始了流浪，重新寻找新的逃避所。但哪里都寻找不到。而内心的痛楚却渐渐显明出来。心灵发出强烈的哀鸣，那是长久以来木野所逃避和压抑的真实的回忆与情感。它在敲门，强而有力。为要破门而入，让木野看见真正残破、满身伤害的真我。

妻子的到来粉碎了木野苦心营造的虚假世界。木野的流浪到最后是彻底的失败和无力。因为这世界是充满伤害与羞辱的世界，没有一个地方会有爱。

结尾，木野躲在一个窄小的宾馆里痛哭流泪，门外是心灵的悲鸣，窗外是凄冷的雨。而这就是世界的本质。

就是毫无容身之处，毫无安慰之处，毫无怜悯之处。

文学的伟大和局限就是这里。它能告诉你真相，却不能解决你的问题，甚至只能同你一起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