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十一年秋,当朝宰相大婚,由皇帝赐婚,许沈家十里红妆。
一月前,早朝临近结束,朝堂上群臣按照往常等皇上回宫之际,却听见他笑吟吟的说:“卫卿年岁也不小了,身侧怎还未有侍书之人呐?”卫景站在左下侧上首的位置但笑不语,皇上果然也没有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话来,自顾自的问朝臣:“爱卿们可知有哪家的女儿刚好适婚能配卫宰相啊?”此话一出,堂中顿时乱了起来,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此起彼伏,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谁敢站出来?提了指不定得罪了卫相,不提又怕皇上不高兴,只得装模做样的讨论片刻。
朝堂上热热闹闹,卫景身边倒是冷冷清清,他漫不经心的低着头,就像全然不知今日他才是众人嘴里的主角,皇上瞧见他的样子微微蹙了下眉,敛袖轻咳出声,朝堂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臣们都恭敬的站好等着,皇上对此很是满意,仍笑着说:“朕听说沈平倒有个女儿,样貌极好,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朕觉得她倒勉强配得上卫卿,爱卿们觉得可合适?”待他说完,整个堂中噤若寒蝉,底下大臣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哪还有人敢说话,也不知皇上从哪听说沈平独女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这沈家在京城早就低调如无物,怎可能还传出才女的说法。
朝堂上寂静到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时,一声轻笑又将大臣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卫景一改往日的阴霾,撩袍跪地一气呵成,连背影都透露出些许的喜悦,大臣们心里不住地打鼓:这卫相莫非傻了不成?
卫景一字一句,不卑不亢:“臣觉得甚好,谢皇上赐婚。”皇上看此情景,不知作何想法,刚刚得意的神色褪去不少,只懒散的挥挥手,退朝。
卫景毕竟是当朝宰相,再独来独往,他大婚之日朝臣们表面功夫还得做做样子,再说了,这婚是皇上指的,权衡利弊之下,今夜的宰相府倒有点人气了。
前厅的宾客应付完,卫景径自朝着后院走去,开了门却只见黑漆漆一片,全然没有红烛香帐含混的暧昧之色,常年习武的卫景在大婚之夜却感到一阵肃杀,可他脚步没停,直走到床边,混着微醺的酒气轻叹了一声,低低地说道:“夫人久等了。”
床上坐着那人丝毫不为所动,卫景只得倾身上前去掀她的盖头,电光火石间一抹厉色朝着腹部袭来,卫景微微侧身,像是没看见一样,不经意间躲开了,床上那人见一击不中便不再顾忌,拢起婚服向他脖间砍来,然而这个速度对卫景来说太慢了,他微微抬手便将拿着匕首的胳膊挡了下去,将匕首打落在地,顺势将那条胳膊搭在自己腰间,“夫人心急了,怪我吃酒吃忘了时辰。”卫景话里含笑,那笑浮在面上,虚伪的很。
卫景欺身上前将床上那人牢牢抵住,反手握住那人两只不堪一折的手腕压在枕上,不待下面的人出声便咬住两片殷红的唇瓣,想要深入时却撬不开牙关,他不禁勾唇笑出声,毫不在意的舔舐着,像是孩童吃到了梦寐以求的甜食不肯撒嘴,他另一只手向下摸索着一层层剥开繁杂的大红婚服,小心翼翼中带了些急不可耐,他终究没做到最后一步,身下的人还咬紧牙关不肯松,眼睛也紧紧闭着,却阻碍不了眼泪一股一股的往外流,止不住的流,卫景眼中的情欲霎时消失殆尽,脸色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松开制住她的手,雪白的皓腕上明显留下了两条红痕,不知是卫景力气太大,还是她过于柔弱。
卫景理了理外袍,下床将红烛燃起,低头的侧脸被烛光映在墙上,说不出的缱绻温柔,可说出的话却不叫人敢有一丝遐想,他冷冰冰的盯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说:“沈家女,也不过如此。”
沈珞缓缓的睁开眼回视他,毫不畏惧,嗓音还带有一丝哽咽,再加上因哭过而显得粉红的眼尾,无不惹人怜爱,可这样一副面容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俱打在他心上:
“卫景,弑师求荣,你不得好死。”
卫景面色不改,俯身将她抱去床内侧,还不待沈珞挣扎,他便直起了身子,自己三两下脱去外衣吹灭红烛躺了过去,这床太大了,两人松散的躺着还隔了半臂远,卫景没再碰她,过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声:“睡吧,绾绾。”卫景这话说的像呓语一般,绾绾两字再次从他口中吐出,竟让沈珞几欲落泪。
绾绾是她的小名,除了家人再没旁人知道,而卫景是沈平的徒弟,打小便养在宰相府,除去跟着沈平学习的时光,卫景大多时候都是陪着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师妹,两人关系极好,沈珞时时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含糊不清的喊着“卫哥哥,等等我。”那时的卫景也不像现在这般不近人情,只会耐心的张开怀抱等着她:“绾绾,来。”
再后来渐渐长大以后,两人又都出落的极好,在沈平的教导下,卫景越发稳重成熟,在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也就唯独在面对沈珞时才会露出少年独有的羞涩来,家里的丫鬟小厮们都几乎将他两人看作了未来的男主人女主人,若是没有那一场变故,兴许真能成就一段佳话。
沈珞闭了闭眼不欲再想下去,轻轻朝墙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她突然感觉一具温热的躯体覆在自己后背,她刚想往墙边靠靠一只手又恰好搭在她的腰上箍着,若不是听着背后的人呼吸平稳是睡着的样子,她几乎要以为他是故意的。沈珞又睁着眼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便不再去管,兴许是他睡前的一声“绾绾”让她失了防备,原以为今夜是个不眠夜,谁知竟意外的香甜。
她睡得香甜,卫景倒是一夜没睡。这场大婚就像沈平在午门被凌迟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一年前,沈平还是宰相,卫景身穿二品官服跟在他后面,刚结束秋场围猎的皇室一片祥和,皇上回到紫禁城仍意犹未尽,饮酒作乐,甚至在早朝上也还向大臣们炫耀着自己的战绩,却对皇子们不赞一词,朝堂上对皇上的夸赞此起彼伏,然而沈平却愁眉不展,一句话也不说,皇上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免失了兴趣,又说了两句便退朝了。
卫景看着师父这样,也不免有些担心,知道师父又在为立储的事情烦恼,在这件事上本就是无可厚非,可皇上偏偏像钻了牛角尖,谁劝都不听。卫景刚想开解师父两句,却见德旺公公快步朝他们走来,走近了便捏着嗓子说:“沈相留步,皇上在御书房等着召见呢,想是有事跟沈相商量,命咱家留住您,说是把您这徒弟也一并带上。”沈平一愣,朝卫景看了一眼,卫景也一脸不解,那边公公已经转身朝着御书房去了,沈平略慢了一步,状似无意地朝卫景低声说:“等会在皇上面前,不管发生了什么,皇上不问你就什么也不要说。”说完便快步跟了上去,卫景心下一沉,觉得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沈相,您在这略站一站,奴婢进去通传一声。”沈平拱手:“有劳公公了。”
御书房里皇上正歪在榻上假寐,德旺进去悄声说:“皇上,沈相来了。”一声没见他理,还当是没听见,过会又说:“皇上,沈相还在外头站着。”话还没说完,皇上睁眼蹙眉瞪了他一眼:“慌什么,还能累着怎么的?”德旺听了这话再不敢多说,只颤巍巍的趴跪在地上喊着奴婢该死。皇上看着他这个样子也觉无趣,太说捏了一瓣橘子说:“叫他们进来。”
自沈平师徒进御书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里面平滑的地面上便布满了破碎的茶盏,皇上怒发冲冠的坐在龙椅上,折子也都被他一股脑的扫落在地上,沈平和卫景承不住天子之怒,伏跪在一片狼藉中,可直直的背脊显示着沈平对今日之事的坚持:
“臣恳请皇上早日立储。”
皇上因着他这句话不怒反笑,拿起新续上的茶盏就朝着沈平砸了过去,口气中怒气更盛:“你好大的胆子啊,口口声声让朕立储,怕是自己心中早有了合适的人选,朕待你还不够好吗?啊?沈相?你在朝堂作威作福是谁给你的权利,你倒急着巴结新主了,吃里扒外的东西。”
沈平并不着急辩解,也不急着认罪,他们这皇上自登基便暴虐无道,疑心极重,沈平何罪之有?劝皇上立储这本就是大臣们的责任,自古以来都是,沈平此举确实是为江山社稷的后世着想,皇上荒淫无度,早已是强弩之末,却仍迟迟不肯放权,他若是驾崩去了,朝堂便乱了套了。
而皇上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凉了半截,皇上颤抖着手把德旺拽到身边:“拟旨,沈平在朝堂拉帮结派,意图谋反,诛九族。”卫景在后面伏跪的身子一震,刚想说话却见师父在前面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低下身子忍住了。这边皇上冷静后像又想起什么,看着德旺说:“这宰相的位子往后给卫爱卿坐吧。”之后他看似疲累的摆了摆手。
卫景心里突然就明朗了,今日皇上之所以要把他一并叫来,就是要在他面前演这出戏,找他来当自己的替罪羊来了吗?沈平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威望极高,这些年兢兢业业,大家都有目共睹,甚至连民间小儿也熟知当朝宰相。现如今突如其来一顶谋逆的大帽子盖上来,毫无预兆,试问谁信?若是没人相信,那便坐实了皇上残害忠良的恶名,而现在是要他卫景来担这罪名,卖师求荣的罪名,皇帝撒的好大一张网,而若是要封他的口又要他安稳被控制,恐怕一个宰相之位还不够,他想着想着心下一窒,这些想法不过一瞬,继而朗声道:“陛下,诛九族,臣认为不妥。”他知道,皇上就在等他这句话,不会不应,又想到刚刚若是替师父出声求饶,恐怕结局不会如此顺利,明知前面是陷阱,可为了绾绾和师娘,却不得不跳,卫景顿时生出无力感。
这事最终以沈平被凌迟,宰相之位由卫景取代而告一段落,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再加上那日御书房秘而不宣又无疾而终的一场争吵,难免有人会联系到卫景身上,沈家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内心也难免怨愤,再加上旁人的猜测,卫景得了高官厚禄却失了民心,也再也进不去沈家的大门。
皇上如今又让他娶了沈珞,是何居心?事已至此,还不够吗?
卫景看着眼前熟睡的女子,轻轻的将额头抵在她的颈窝处,安心的吐出一口气,心里暗道:师父既让我走到这一步,我便不能辜负,定要护沈家周全才行啊。
之后,他们相安无事的过了几日,每晚入睡时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夜深时卫景就靠过去,沈珞也习惯了,只是白日里仍不见说几句话,倒也不是因为两人生分,实在是这几日卫景太忙了,每天都在宫里待上很久,因为,皇上病重了。
卫景这天又起了个大早,沈珞虽不理他,却也随着他一道起来侍奉他更衣,卫景看着她惺忪的眼睛笑着说:“你睡吧,我一个人穿衣习惯了。”沈珞听了也不理,只低着头做自己该做的事,卫景自顾自的说:“昨日里我看皇上不大好了,到如今也没议出个储君人选,不知还能撑多久。”沈珞手里动作不停,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卫景看着她给自己扣上最后一个扣子,伸手将人揽在怀里低头将下巴抵在她发间,接着说:“绾绾,晚上我来带你进宫,你略准备准备。”沈珞渐渐停下挣扎,闷声问他:“带我进宫干嘛?”卫景看着第一缕曙光冒出头,像是对自己说,又像对沈珞说:“有些事,也该真相大白。”
在卫景走了之后,沈珞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这不安一直持续到晚上卫景回来,果然卫景对他说皇上怕是熬不过这个晚上了,可这与她沈珞又有什么关系呢?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了,下马车时卫景拿了一件乌黑描金的大氅给她披上,并细心的收紧领口,顺带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沈珞觉得有些脸热,侧头躲开了,卫景也不在意,携着她进了宫,宫门口有公公等着,看到沈珞一愣,想说不合规矩,卫景没等他开口语气冷冷的有些飘忽:“公公只管带路。”沈珞侧偷看了他一眼,心里浮上了莫名的滋味,一路无话走到了皇上的寝宫,沈珞看着跪了满地的大臣才觉得自己就这样出现在这里是很不妥,她拉了拉卫景的袖子,有些紧张,卫景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拉上她就进了寝宫,周围的大臣倒吸一口气,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沈珞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看着他拉着自己又莫名的安心,当她还纠结在自己的心思里时,卫景已经拉着她走进了内室,屋里只一个公公,还有躺在床上病重的皇上,沈珞不敢抬头,紧跟着卫景跪了下去,皇上这会正迷迷糊糊,全然不知屋里多出两个人,德旺公公悄声在旁边提了一句:“皇上,卫相来了。”卫景这才说了一句:“臣参见皇上。”
皇上吓了一颤,拿眼瞟了一下他没说话,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的说:“立储...立储之事...可有...眉目了?”卫景朗声道:“讨论几日没有定论,还望圣上裁决。”外面跪了一片的大臣听闻此话有些不解,明明今日已差不多要定下了。
皇上歪头看着他,突然想起来沈平,现在的卫景简直和当日的沈平如出一辙,如出一辙的讨厌,不禁闭了闭眼说:“朕要是事事都知道,还要你们做什么?”说完又嘀咕一声:“跟你师父一个德行。”
事情到了这一步像是陷入了瓶颈,卫景不说话,皇上也不说话,满屋子只有皇上一声又一声叫人惊心动魄的咳嗽声,等这一阵咳声过去之后,皇上像是没法子一般:“当日你师父说立哪位皇子便立哪位吧。”外面的大臣听闻此话才知那日沈平在御书房因何事惹怒了皇上,沈珞不知前因后果,也不解朝堂的事,听的云里雾里。
卫景听完,嘴角牵出一丝冷笑,不领皇上的情:“皇上说我师父谋逆,不怕我也早已随师父巴结新主控制朝堂吗?”要说前面的话沈珞没听懂,这句话却让他心头大震,她在旁边听的真切,外间的大臣们也听的清楚,你看我我看他,没一个敢说话。
皇上听了他的话几欲气昏了过去,嘶声道:“沈平,好一个沈平啊。”他缓了口气说:“朕手下的好儿郎都以他为尊,将朕...咳咳...置于何地?”说着便吐出一口血,卫景视若无睹,仍不紧不慢的说:“皇上或许不知时至今日仍有孩童歌颂赞扬沈相,还编出民谣来,皇上那般对沈相,于社稷有何益处?”
皇上听了此话猛地探身上前想要捂住卫景的嘴,口里还叫喊着:“你给朕闭嘴,朕就是要他死,不仅要他死,还要毁了你,沈家出来的没一个好东西。”卫景蹙了蹙眉,不着痕迹的挡在沈珞身前,看着濒死的皇上,眼中只有一片寒冰。
外间大臣面面相觑,知道沈平的死有内情,竟不知是这样的内情,什么卫景卖师求荣更是成了笑话。沈珞也懂了,她扯住卫景的袖子心里泛出一股酸涩,卫景拉她起来顺手揉了揉她跪久的膝盖,朝她安抚一笑便护着她出来,外间大臣看他出来也不知说些什么,只低头不语,还好卫景并未多做停留便离开了,卫景将沈珞送到马车上,抱着她歇着,等会他恐怕还要进宫去。
沈珞由他抱着,微微侧头将脸靠在他发上,略有些哽咽的问:“你为何不说?”卫景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闻着她用花瓣泡澡浸染的香味,并不说话,他本就要为师父正名,唯有作恶者亲口承认才算。
宫里传来钟声,皇帝驾崩了。
卫景起身后为沈珞理了理衣领说:“绾绾,你先回去吧。”
待他下了马车,沈珞掀开帘子朝着他的背影说:“卫哥哥,我在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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