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决定明天不戴口罩了。
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我的妻子听时,她先是一愣,然后一下子哭了——她知道我是那种从不开玩笑的人。
“我做错什么了?你可以挑明了跟我说出来!”她边哭边说。
“你什么也没做错啊,我就是......”我忙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甩开了我的手,趴到沙发上,不住地抽泣。
我想不出怎么安慰她,便回了卧室,躺在床上,并没有开灯。
我也想告诉她为什么,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就那么躺在那里出神。过了一会儿,客厅的灯灭了,我也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趁她还在睡的时候,给她做好了早餐。
出门时,她还没从卧室出来,昨晚一定睡得不好。我轻轻关上门,径直走到楼下,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股热气掠过眼睛,眼镜上白茫茫的一片。我才发觉我又习惯性的戴上了口罩,它已经成了我外表的一部分,像我的眼镜一样。
看今天的天气,应该不会有许多人注意到我,我不是那种喜欢引人注目的人。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口罩摘了,塞到了上衣兜里。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点快感,就像那些在大街上脱下裤子的变态。
我的鼻子迫不及待地想接触久违的室外空气,不过只吸了一口,就呛到了。
我想吐,忙调整一下呼吸,捋了捋自己的胸膛,尽量想一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可很快就吐了出来。
这要让人看到是多么尴尬,毕竟我不是那种喜欢引人注目的人。还好人不多,距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有那么几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我很庆幸,掏出纸巾擦了擦嘴角。
“您早啊王老师!”有人从背后拍我的肩膀。
我忙转过身去,原来是小区李大爷和他的狗。
“您是,您是王老师吧?”他显得十分诧异,他的狗也凑上来嗅我的鞋子。
“李叔是我,我是小王。”
“我从后头瞧见这衣服就像你,”李大爷拽回了他的狗:“您这么一下子,我还真有点儿眼生了。”他指了指我的嘴。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跟以往的不同,忙用手捂住了口鼻。
“哟!这么着就是您了。您是走得急忘戴了吧,我这还有几个预备的,要不您凑合用。”他从兜里掏出了几个没拆封的口罩。
“不用了叔,我这还有。”我也从兜里掏出我的。
“那您这是......两口子吵架啦?也别这么着啊,这过日子啊,咱们当爷们儿的就大度点儿,有啥事儿主动给说说就开了,再怎么着,也别作贱自己不是?您也受累,家里的嘴上不说,心里她也难受啊......”
“没吵没吵,李叔您看我,我今天挺赶的,要不咱回来再聊。”我觉得有些难为情,就打断了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作出着急的样子。
“哟哟哟,那王老师您先忙着,您可一定戴上唉,这不是闹着玩儿的。抽空来家坐坐。”李大爷是个热情的人。
“好嘞好嘞。”我又退了几步,就看不见他了。
我攥着口罩怔了一下,随后,又把它塞回了衣兜里。
我上了49路公交,今天人出奇的少。
我不喜欢坐前面,因为在冬天里,我总分不清怀孕的女人和丰满的姑娘。所以坐在了后排,前面坐着一对男女。
他们戴着今年最流行的情侣口罩,大概是附近大学的学生。男生讲话的时候,总要贴着女生的耳朵。
我听不太清他们在讲些什么,大致是女生要男生猜她口红的色号,这着实难为了男生。不过这是个老练的小伙儿,完全不顾及其他,直接吻了上去。
他们隔着两层布,不住地蹭。
我的脸有些烫,便移开了目光,扭头看着窗外,可窗外什么都没有。
走了几站,车上的人多了起来。一个姑娘上了车,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很长的白毛衣,头发垂在肩上,发尾有点卷。她大概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所以并没有坐下,而是靠在栏杆上按着手机。
我从没在这里车上见过她,便有点放肆地打量起来。她的眼睛很好看,眼角有一点翘,眉毛细细平平的,也许是修过了。她的口罩是那种简约的素白复古款,不带图案的,之前我在杂志上看到过。车上有些热,她向下拉了一下口罩,露出了一小段窄窄翘翘的鼻梁。我觉得有些害臊,但是眼睛却没有移开,甚至开始幻想她嘴型是什么样的。
她不经意抬起了头,我猝不及防,就跟她对视了。
我感觉做了错事,赶紧看向别处。可我无论看向那里,总能跟别人对视。
他们都在看我!甚至还有人拿出手机冲着我!我竟一直没有注意。
我的脸越发烫了。车一停,我就狼狈地下了车,但离我要去的站还很远。
我开始慌慌张张地找我的口罩,可翻口袋的时候,口罩掉到了地上。
看着它躺在灰尘里,我突然平静起来。再看看四周,还是看不到什么人。
我转身走了,并没有去捡它。
我迟到了。
路上打电话拜托其他的老师代了我的课,我也就没那么着急。
走进校门口,保安查了我的证件,就放我进去了。他从来不多说话,是个好保安。
我穿过篮球场,篮球架锈得像古董。篮球架后面有一团黑影,这把我吓了一跳,走近了才看清,是教体育的的刘老师。
刘老师燃着一根烟,不住地嘬着,显然他有心事,口罩都嘬黑了。
他看见有人,也吓了一跳,等看清了是我,又凑上来瞅我的脸。
“你戒烟?”他有些纳闷儿,然后苦笑了一下:“这法儿没用,不解瘾,我试过,晚上回家该抽还是抽。还咳得厉害,都睡不着觉。”
“我不抽烟。哎?刘老师你在这儿干嘛呢,没课?”我岔开了话题。
“这学期的体育课又停了,我一共就教了节理论。唉,下个月,可能就调去图书馆了。”他又点起一根烟。
我看到他的眼眶红了,就安慰他说:“往好了想兄弟,难受你也别忍着,这就咱两个,哭出来也比抽闷烟强。”
他好像有点懵,忙擦了擦眼角的泪。“兄弟你别误会,这烟捂着往上走,呛眼。”
我没了话,嗓子突然一阵难受。这时下课铃刚好响了,我们都看向铃声响起的方向。
“下节我有课,先走啦刘老师。”我尴尬的笑了一下,匆匆离开了。
学生三三两两地从教学楼走出来。
在楼门口,我撞见了教导处张主任,他又在查发型服饰。
他身后站着一排学生,耷拉着脑袋,看样子查住了不少,不外乎都是些刘海过眼的、烫了染了的、还有不戴学校发的蓝白口罩的。
张主任看见我愣了,学生也愣了。
“王老师您快进来!这样学生看到像什么样子!”张主任冲我不住地挥手。
我赶了几步,上前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一脸严肃,并没有多看我,还是继续盯着来来去去的学生。
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我进了办公室,同事们都在议论,一见我来了,又都不说话了。我刚坐下,邻桌的老师就凑过来说:“王老师,刚才校长来了,说让你去他办公室一下。”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整个办公室突然更安静了。
“哦好的,谢谢。”我对她微笑了一下,起身走了。
我在室外不戴口罩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开了。
上楼的时候,许多学生跑过来跟我问好,甚至还拿着笔记要我签名。我成了校园里的明星。
可我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我不是那种喜欢引人注目的人。我一直皱着眉头,想着如何跟校长解释我一念之间做的决定。
我敲了敲门。
“请进。”
我走进去,校长并没有像平时一样端坐着,而是在沏两杯茶水。
“坐吧坐吧。”校长招呼我坐下,把水杯端到我跟前。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王啊,教工住房的事情,你不要急嘛。”校长语气很平静。
“校长,我不是......”我连忙解释,却被他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家住的远,不方便工作,有意见我可以理解,可方案出来总要有个过程嘛!”
“校长,我......”
“你先听我说完!你有意见可以提出来,大家开会研究,没必要用这种形式嘛!年轻老师有想法,有胆识也是好的,可也要在乎学校的声誉嘛!”,他抿了一口茶水:“行了行了,你的事儿我尽快给你落实一下,你也别声张,要是让别的老师知道,谁有意见谁就给我来这一出,我怎么处理!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我......我没要求了。”我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应了。
“那就好,你一直是个负责的老师。今天的事学校里也就不追究了,别影响上课,你先去忙吧。”校长背过身去。
“谢谢校长,给您添麻烦,那我先走了。”我不想再多呆一秒,起身就走。
关门时,我看见茶杯还冒着热气。
上课的时候,我讲得心不在焉,只想这一天赶紧结束,学生们却听得聚精会神,下课时,许多同学还跑过来问题。
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节课,我安排了半节课的自习,自己匆忙收拾了讲义,提前跑了出去——我只想快点回家。
到了校门口,我看见门外全是人影,可人声却没那么喧嚣。我冲保安招了招手,他也冲我点点头,笑得很不自然。
我走出门去,周围突然嘈杂起来。
“是他么?”“是他!”“看清楚了吗?”“是他!能看见脸!”
人群向我哄了过来。
我意识到形势不对,朝着人影稀疏的地方挤了过去。
一个人突然冲了出来,拉住了我的手。
“您是王老师吧!我们是电视台的!能采访您一下吗!”他把很长的麦克风指向了我。
我挣脱了他的手,急忙掩住口鼻,加快了脚步。
他还是不依不饶,也追了上来,那一大团人影也随着我移动。
“您经常这样做吗?您要抗议什么吗?”他的声音很大,应该是在口罩上装了扩音器。
我跑了起来。
他也跟着我跑了起来。“据说您一直没有孩子!您觉得与您不戴口罩有联系吗?您......”他不间断地问着。
不一会儿,我就喘不动了,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我感觉我的嗓子里都是虫子!我渐渐听不见嘈杂的人声了,是我甩开他们了吗?
不对!我快要不能呼吸了!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的意识也开始模糊。我的腿越来越重,我该跑向哪里?我跑不动了。
我开始失去平衡,我看到人影又围了过来,我看到那个记者,看到他的脸,他的衣服,他的鞋子。
我跑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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