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
几杯小酒下肚,我还是没忍住,悄声问毛毛。
毛毛脸颊飞过一抹红,她羞涩地抿了下嘴角,接着就笑了,指着那男孩高声道:“嗯,就是他,罪魁祸首!”
“老师,来,来,咱喝酒!”
那“男孩”站了起来,恭敬地举起了杯:“毛毛常学你一句话,我算记住了。”
“什么话啊?”
“多大点事儿?天塌不下来!”
“好好,好,咱喝酒!不就是几杯小酒子吗,多大点事儿,天塌不下来……”
远道而来的毛毛一家三口回老家度假,抽了个空专程和当年几位老师小聚,在座的还有几个相熟的老学生。
十多年过去了,我终于见到了那个男孩,那个在操场上和毛毛约会被学校政教处抓个现行的男孩——当年的男孩,现在已经是四岁女儿的爸爸了。
气氛很热烈,场面很温馨,毛毛四岁的女儿小精灵儿似的,围着桌子不停地跑来跑去,拉着大人的手问这问那一点也不怯生。
“说起来,我这当老师的也被当过一次爹……”
男孩愣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哈哈,被抓爹!”笑声中酒杯子侧着身子碰了过来。
毛毛也站了起来,同时伸过来了酒杯子:“临时租爹,抓壮丁!”
“没啥稀奇的,街上拾粪的老头都被学生抓去当爹或者爷爷。”大家笑着议论。
确实,经常有这样的事儿,哪个学生犯事了老师让请家长或者考试完要开家长会,常常遇到类似的事情,最可笑的就是前街收酒瓶子的光棍汉子连续好几回来开家长会,有人忍不住问他到底多少孩子,怎么学校开家长会经常见你。光棍汉子挠了挠头皮憨厚地笑了:“我也闹不清几个孩子……”
那年她上高三。我正埋头改着学生的作文,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接通电话,却听不到声音。
“喂,哪位?说话。”
“老师……我……毛毛……”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夹杂着抽泣。
“怎么了,你?”这妮子,眼看要上大学的人了还和以前一样动不动哭鼻子。
“学校……要……开……我……回家……”
“什么?”我“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为什么?你慢慢说。”
像挤牙膏似的,我弄清了事情的大概。
毛毛谈恋爱了,和同级的一个男生在操场溜圈被值班的老师发现了,学校要求男女双方的家长去学校,先把孩子领回家反省。
嗯,我理解。高中向来管理严格,尤其对这类早恋事件更是从不手软。
“我不敢叫家长……”她抽泣着,断断续续的说清了她的意思,“爸爸能给我气死急死……要是村里人听说了肯定传成一锅粥,我还怎么回家见人?”
哦,毛毛十八了啊!那个毛蓬蓬的短头发经常猫舔水一样洗不干净脸的小姑娘长大人。可这节骨眼上,怎么会这样呢,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啊!
“老师……要不……你来……替我……当我家长”
前天我还在班里笑话有些学生大街上临时“抓爹”开家长会的事,结果今天自己就被抓上了,我又气又好笑,暗骂一句“乌鸦嘴”。
“犯傻也得分时候吧……火都快燎眼睫毛了……唉,犯傻就犯傻吧,天塌不下来,下午我去。”
“你这不是弄虚做假搞欺骗么,真出什么事儿你负得起责任?”同事疑惑地看着我。
“这也算不上惯……咱也从这个年龄过来的,能拉一把拉一把。和一生的长远发展相比,她这种校园谈恋爱终究算是小错……你说是吧?”
同事没再说什么,只轻声嘟噜了一句:“早毕业了,三尺门里还管三尺门外,总不能管人家一辈子?”
半年后,毛毛顺利考上了心中的大学。
“老师还记得我们那级刚入校的样子吗?”毛毛一口饮光了杯中啤酒。
“不光记得你们刚入学的样子,还记得你初三那次丢人的哭鼻子……”我笑着说,言语里有几分调侃的嘲讽。
那年她十五岁,刚结束毕业班的第一次月考。
一进办公室我就看到桌子上一张大大的纸条:考砸了!我完蛋了……
我随手揉成团,扔在了桌子旁边纸篓里。
第二天又一张纸条:考砸了,崩溃!
我又一次扔进纸篓。
唉,这孩子!一千多学生,不就是退出了前五十名嘛。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毛毛找上门来。
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找到办公室来。
我猜她肯定是想听我的安慰,用我的安慰来抵销内心的失落。
我见惯了,越是优秀的孩子,我越不能惯你:承受挫折也是成长的必修课。
“老师……”她站我跟前,一句话还没说完,眼泪倒是“啪啪”地掉了下来。
唉,女孩子就是泪珠子不值钱,什么事儿都能惹出一脸泪猴儿。
“别自寻烦恼好吧,不就是一次月考吗,失败一次,天也塌不下来!”
看我没给她好脸色,她低着头,泪珠子“噗噗”地落在作业本上。
“行,你先哭。就是这个脸盆有点小……”我扭过脸去,不理她。
“我考得太差了,从来没这么差。”她抽泣着,很委屈的样子。
“哪个老天爷规定的只有你才能考第一啊?老虎一天三打盹再好的马还有失蹄的时候呢,不就是一次没考好名次往后降吗?多大点事儿,天外还有天,不光你毛毛!”
“你有一次不是第一就哭成这个样子,那人家从来没法拿第一的得怎么办?那得用泪珠子浇地啊?省电省水又省钱,那还成本事了!”
她不吱声。
“努力考第一,习惯成优秀,这都没错。但是,老师还真得告诉你,一个人不能光想着第一和成功,也得学会接受失败,人这一辈子,谁也不可能光第一,难道咱一事不顺就得喝药上吊跳黄河?”
她直点头,嘴唇咬着,但我知道她心里的结解开了,我太了解她了,只要说到点子上,狠一点重一点的话尽管砸,她内心皮实着哩。
一阵子电闪雷鸣,她没想到我不光没安慰,还又狠狠地挨了一顿批,她紧咬着嘴唇,低着头,转身回教室。
“抬起头,往前看,大步走!记住,考砸了,天也塌不下来。”
人走远了,我的吼声还在。
“我倒现在还记着仇呢。人家原本是求安慰的,结果劈头盖脸一阵呲,‘行,你先哭。就是脸盆有点小’。”
“什么脸盆子有点小,你们师徒俩在聊什么?”有人好奇。
“毒舌呗。分明嘲笑我爱哭,怕脸盆子小盛不下我的泪滴子!”
桌上一阵哄笑。
“你当年上初一,小短发蓬蓬着,洗脸肯定挺省水……”
毛毛一撇嘴:“你背后一定笑话我洗脸就像猫舔食!肯定没少笑话我!”
看热闹的适时插了一刀:“是,可没少笑话你……”
那年她十二岁,坐在乱嘈嘈的教室里,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黑葡萄般的眼珠子骨碌骨碌看着教室,看着黑板,看着我,似乎怯怯地,却又分明带几分野气。
短短的发无规则地蓬松着,像春风抚慰着的满原草硬扎扎蔓延。脸很清秀,弯弯细细的眉毛和眼睛透出聪慧和灵透,皮肤倒也算白净,只是脸和脖子洗得很不彻底像小懒猫一把水撩过应付了事,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并从心里肯定是个聪明而又淘气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走到她身边。
“我叫毛毛,老师。”她“刷”地站了起来,脸红红的,眼却低低的瞧着课桌。
“我问你在学校叫什么名字。”
“我就是毛毛,从一上学就叫毛毛。”她抬起脸,大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哦,好奇怪的名字!
“好吧,你暂时担任咱班的班长吧,帮老师管一下班里的学生。”
“啊——,不行!”她摇头,“我没当过班长……”
“你一定行,试试!"她没再说话,满脸却是惶恐和困窘。
“没事的,你能行,不会管就多问,大胆管,天塌不下来。”我拍了拍她的脑瓜儿,补了一句,“放心,天塌下来有老师。”
她狠狠地点了点头,咬紧了嘴唇。
第二天我刚进入办公室,她就哭啼啼地找我来了。
问她也不说,光哭,光用手背抹泪儿。
“别先哭,脸都叫你抹成迷彩服了,上学不洗脸吗?”
她一下子就停止了哭,手也离开了泪水冲刷的脸。我顺手递过一个小镜子,“自己看,脸成什么样了?”
她看了一眼,“噗哧”一声就笑了,“这是手上的墨水……”
真是小孩子,腮上还挂着泪猴,却”噗嗤“一声绽开了笑容——多像那夏天,这边还下着雨那边却是明晃晃的太阳啊。
“说说吧,怎么回事?”她洗完手脸,站回了我身旁。
“他们乱成一窝猪,我管他们他们不听还瞎起哄!”她的声音真高,透着针尖似的锋利。
“谁啊?”
“就是赵禾、陈洪还有吴晓那一伙子。”
嗯,这几个家伙确实欠收拾,属泥鳅的,自己不老实还到处搅乱。
“那就哭啊?”我笑着看她,眼里有点嘲笑的意味,“人家给你立威哩,你要是这次管不了他们……”
“不是。我管他们拉他们起来,他们给癞皮狗一样坐那里不动,我……我就……”她突然不说了,眼神避开了我的视线。
“你就怎么了?”
“我不小心挠破了他们手……”沉默了一小会,毛毛轻声说到,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这一挠可就把班里挠得更乱了,那些坏小子一定全起哄。”
“你怎么知道?”毛毛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我就在班里似的。
“天塌不下来,哭啥啊?瞧你这点出息!”我微笑着,似生气又似玩笑地批评。
“我不想当班长了,老师,我管不了!”她两手抠着校服的拉链,不停地绞着,校服的下摆都拧成了疙瘩。
“管不了就对了,什么都叫你管了还要老师做什么?”
“不管什么事,做不好可以学,但不能当逃兵,败兵不可耻,但逃兵可耻!”
“记住一件事,以后遇到事该管的还得大胆管,实在管不了就来找我,别怕犯错误,别怕挨批评,知道吧,多大点事儿,天塌不下来!”
“他们瞎起哄,他们合着伙儿编排我!”
我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们的事我会处理。我只问你一句,你觉得作为班长管他们是对还是错?”
“对,当然对!”
“既然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就大胆做,别管别人怎么说!”
她“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但是,人家再有错咱也不能上去就挠破人家手。他们上讲台检讨。你给人家道歉。”我话头一转,批评她。
“嗯!”她嘴里答应着,影子已经窜出了办公室。
我也起身准备去教室,嘴里不由嘟囔一句:这小妮子!
“打一圈,到你了。快点,发什么呆?”一声吆喝把我从恍惚中拉回酒桌上。酒喝到酣头上,白的,啤的、饲料不光摆满了桌,连椅子腿旁及墙角里都立着横着。
“有点醉……不胜酒力……”我摆摆手。
胖子一边喝着酒,一边揶揄我:“醉的不是酒,可能是青春……是回忆。”
酒后的胖子常出哲语,但从没哪句话像今天如此贴题。我晃着立起身,与胖子碰了碰杯,满杯金黄一口就入了肚子。
“再也没有当年那样的学生……”我不由感慨,感慨同时心里却浮起另一种声音,“再也找不回当年的老师……”
桌上七嘴八舌,说与老百姓关系最近却又最容易惹官司的除了医生就是教师。
看来喝多的不只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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