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班里突然刮起一股写演讲稿的风潮。我的同学拿着大大小小的白纸,蚂蚁搬家一样往办公室里送。我起初还不在意。有一天,俞年问我:“你不把演讲稿给老师看吗?”我问哪有什么演讲稿。他奇怪地说:“诸葛兴给你报了英语演讲比赛啦,三天前才交的钱,你忘了?”
哦,我想起来了,似乎确实有过这样一件事。
既然有过这样一件事,那演讲稿就不得不写了。我花了两天时间,半抄半改地搞出来一篇,也跟着他们送到办公室里。这时数学老师正埋在一堆考卷中;诸葛兴嘴里挂着方便面,一边细细地在看一张作文纸。看完了,他把面条吸进去,招手叫我。原来他看的是我的作文。他说:
“这文章,全是你自己写的么?”
这问题太怪了。我回答:“当然。”
诸葛兴摇着头说道:“不错,不错……写得好!不过结尾这句,你看,‘麻将是我故乡的灵魂。’这么说就有点过了。你的作文路子比较野,不是我说,但仔细读下来倒还有点味道的。好了,你去吧。”
我拔腿就走。诸葛兴又叫住我:“等一下,你拿的什么?我看看。”
他把面碗推到一边,接过稿子看一看,并没看出什么名堂,笑道:“你的英文写得和中文一个样子,全是方块字。”又说:“我高中英语可好了,可惜到现在全忘了。”这才放我去找英语老师。
那稿子念了两遍,改了两遍。我又问了出去比赛的时间,就回到班里来,看见俞年正在黑板上写数学家作。我走上去说:“我改完啦。”
“哦?然后呢?”
“后天要出去比一天赛。作业只好你一个人捧了,吃饭也是。实在不行的话,你就找几个熟人凑一桌子吧……”
“这个当然不用你说的。”
“那我放心了。”
比赛那天,早上六点出发,妈妈照样来后门送了我。大巴车开了起来,跑出镇外,白银山在背后渐渐地远去了。路的一旁是野树林子,另一旁是雪白的大运河。我坐在窗边,手上抓着稿子,嘴上默念着英文,眼里是走马灯似的道旁树在呼呼作响,不知怎么就靠在玻璃上睡着了。一个激灵醒来,演讲稿早掉在地上,太阳吊得老高,而外面已经是市区了。
车慢下来,最后停在一个很宽的路口。只见外面一块褚红色的大方碑,上面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写着:沭江高级中学。
这就是常年跟随着我们、恐吓着我们的兄弟中学沭中!
我被完全震醒了。这六个字带着一种未曾谋面的熟悉,像什么鬼魂从多年的传说里扑了出来。
我从大门进去了。是几百米的草坪。我想这上面肯定能放一整个我们学校。远远的正对面排着三幢大楼,楼层数不清,楼脚下的台阶更数不清。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楼房放在那么高的台阶上,我们只穿过草地,沿着台阶爬到一楼,就快要累死了。站在最高一级上,整个前园都在眼底,脚下还有络绎不绝的人像朝圣一样上来。这时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皇帝的威风。我轻声对自己说:“妈的,有钱真好。”
我们又进了那个太和门一样的大楼门。大厅里人满了,全沭江比赛的都在这儿。英语老师带我们到报名的地方,说:
“我们是靖炀中学。”
这句话制造了片刻的安静。我感到身旁的人齐刷刷看向这边,同时比着口型说:“是靖中呀!”我们一排学生都笑起来了。但我又有点不安。我感觉靖中这名字突然变得寒酸了,竟然登不上这大雅之堂。那句“是靖中呀!”倒成了在笑我自己了。
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到里面去了,我们进赛场的时候,沭中的人都扬起头看,我瞬间觉得被几十根钢针打穿了身体。我赶忙身子一矮坐下去,低头看地。正巧地上有一本小书,我就捡起来翻翻。
这是沭中的招生宣传册。第一页上白纸黑字地写道:“我校多年来高考成绩优异,与靖炀中学同处于一流水平。”下面打了一张长长的表,列着沭中和靖中历年考上清华北大的人数。不过年份却很不全。想了一想,我就知道他们把考输了的几年删掉了。于是把本子往地上一扔,靠在椅背上想笑。
然而演讲终于开始了。舞台上的灯一齐亮起来,使我看清了这个大房间的全貌,我找不到话来描述它,我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有钱”。不知台子还是椅背还是人,全都富丽堂皇,全都红通通,红得像崭新的一百元钞票。
第一个选手上台了,是个穿得红通通的女孩,披着漂亮的长发。她操着流利的英语说起来,不到三分钟就说完了。台下人全都鼓掌。然后上了第二个人,也是穿得红通通的女孩,披着长发,用流利的英语说了三分钟。第三个人依然是红衣服长发女孩。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所有选手都长得一样,说着同样流利的英语,连演讲稿也没有分别。再看第四、第五、第六个人,竟然全是这个红衣服女孩,她们在台上站成一排,像一排崭新的钞票一般。我害怕了,站起身大喊:“够了!”这些钞票的眼睛全都盯住我,瞬间没有了笑容,露出凶光。突然间发出一声喊,所有选手都跑出来了,她们一上台就撒一把钞票,观众便报以热烈的掌声,用同样多的钞票扔还给她们。然后天花板和地板全裂开了,化成红色的钞票,暴雨一样下在我身上。我自己也成了一堆钞票,被钞票的洪水冲着冲着流进钞票的阴沟里不见了。
我睡着了。
醒来后,那些钞票都不见了,红衣女孩也不见了。我发现比赛的人已经走空一大半,只剩下满房的红光。张窑主正站在台上慢慢地讲着。
我知道还有两个就轮到我,赶快拿出稿子读两遍,站起来往前走。没多久我也站在那辉煌的红灯下了。台下很空,坐着几个中国人和几个外国人,都笑眯眯地瞧着我。但是这红灯太闪,闪得我很糊涂,又喘不过气来。我只管把背的句子一股脑儿倒下来了。三分钟后,这苦难终于结束,我什么也不在乎了。往台下鞠了一个深躬,就急急忙忙从后门跑出来。
后园也是一片大草场,车子已经等在这里。时间是一点多钟。我们跑出去,在路边随便吃点东西,就坐上车往回赶。
我又枕着窗户睡了两觉,觉醒了天也黑了,车已经停在白银山下。这时肚子又叫着要吃晚饭。没办法,食堂关了门,所以跑到二楼饭店弄了点剩菜。最后大家各回各的班。
上楼的时候,正好遇见我们电脑老师,背着个又大又重的包。他背后有一群同学跟下来,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子。我还以为他们是去旅游。
走进四班,是晚读时间。我在一片人声鼎沸里坐下,打开一本书挡住脸,问俞年:
“电脑老师带着一群人干吗去?”
“那是搞信奥的人呀。他们到北京比赛去了。”
“啊!……”
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难过,感觉天地万物都抛弃了我,我现在是只会英语演讲的人了。
俞年又问,“今天比得还顺利吗?”
“我不知道,可能可以进复赛吧。不过我复赛不打算去啦。”
“为什么?”
“复赛是即兴演讲,我只会背背稿子的,肯定上不了。我也跟诸葛兴讲过这个,他死活不信,说什么‘不试怎么知道’‘先做起来再说’的鬼话。嘿嘿,要是他出报名费,我就去了。”
我把书包脱下来要塞进桌子,才发现抽屉里多了些新发的作业,已经整整齐齐地理成一堆,放在那里。我说了声“谢谢”,突然想到问:“我错过什么重要事情没有?”
“没有——哦,诸葛兴说下星期就开始上竞赛了。每周三最后两节课。”
“什么?那星期三晚饭怎么办,我不和你一个班,肯定找不到你了。”
“找不到就别找了嘛。”
“俞年!”
“我知道啦,我会想办法的……”
过了几天,那些去比赛的信奥人回来了。俞年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指着他们叫我看。我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行李箱聚拢到楼下,然后楼梯里响起厚实的脚步声。这时我的心里也变得很厚实,我知道我掉队了,而且再也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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