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姐

一次梦里，我见到了二姐。 她凶巴巴地盯着我看，眼神里满是怨愤跟无助：

“ 你二姐夫呢 ？ 是不是又出去跟人家打牌了？ ” 在问这话的时侯，她看起来更加地愤怒了 ！

      我惊愕的一瞥，瞬间感受到了她的怒火。她并没有耐心等待着我的回答，便失望地转身离开了，走的那么果断干脆， 好像是对整个世界都彻底失望了似的 。

      二姐是我二姑姑的第二个女儿，一出生下来就患有小儿麻痹症。为了这事儿， 二姑姑一家四处寻医访药。可据说这胎里带来的病，是没办法彻底治愈的。折腾了几年下来，二姑姑一家更是疲惫不堪，钱也花了不少，病还是没能好转。虽不是很严重，走起路来跛着一条腿，看着比另一条腿像是短了一截，而且那只脚也明显是不一样的，似乎没有办法正常的站直。倒是不影响生活，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从小到大自尊心上却受到了太多的折磨。看着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小伙伴们，每天自由自在的在外头玩耍，她只能躲在一边偷偷地眼巴巴看着，就算是偶尔可以加入进去，也难免会被一些淘气的男孩子奚落和嘲笑她那走路的样子。开始的时候，二姐总是会被气得哭着一瘸一拐地跑回家里，可后来时间久了，二姐不但不哭了，竟然还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脚直冲过去跟他们理论，甚至有时还动起手来了。这时候，那些男孩子就大声喊着二姐的坏话飞快的跑开。 当然，二姐是不会去追他们的，只是一面垂下气得通红的小脸，一面嘴里不停地咕哝着愤怒，过上一会儿，气儿也就全消了，其实二姐骨子里是一个外向而乐观的人，只是她的残疾给她增添了一些自卑而已。

      不知不觉的， 二姐也到了婚嫁的年龄。眼见着村子里，小镇上。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女孩儿们，个顶个的争相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二姑姑又有些慌了，她开始到处托人张罗着二姐的婚事。可是由于腿上残疾的原因，乡亲们介绍的竟然也都是一些“问题 ”的选择对象，二姐的头摇的像个拨浪鼓。虽然腿有点跛，但论长相在当时的十里八村，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从小生性好强的二姐，为了这事儿，一个人不知在背地里哭过了多少次！ 二姑姑看到女儿受委屈，心里更别提是个什么滋味了。孩子带着残疾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可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呀！二姑姑也常常自怨自艾起来。

      后来县城里的一个远房亲戚来串门，晚饭时候，不免谈及了这件事情。意想不到，对方竟满口的应承下来，“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回去，一准儿给你物色一个满意的好女婿来，就等着信儿吧！”亲友的热心肠儿，使二姑姑心里暖呼呼的。其实，并没抱有太大的希望，只当是酒后的一句戏言罢了。

      可没过几天，喜讯还真的来了，说是他有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家里有一个儿子，年纪跟二姐相仿。说来真是巧了，听说也是腿脚上有一点点轻微残疾，但是生活完全可以自理。男孩自身还有手艺，很会赚钱，又孝顺会来事儿！况且家境也好着哩！就只是因为这一点的问题，导致婚姻上也是一直没个着落。说来都是苦命的孩子，提到那人，自己亲眼见过的。性情，品性都很不错，腿上的病啊！也算不上很严重。如是愿意的话，可以带上孩子一起过去见个面，就是见个面。先让孩子们熟络一下，其它的事情过后再论就好了。

      乍一听到消息时，二姑一家人都很兴奋。可是一听说对方也是个残疾的时候，全家人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二姐的腿是有残疾，可除了走起路来看着别扭一点之外，基本与常人无异。况且，二姐从小心灵手巧，自尊好强。可以说，在操持家务上面，甚至会超过大多数正常的女子。就这样把她嫁给一个真正的残疾人过一辈子？二姑又一次落下了眼泪。

      可万没想到的是，这次二姐竟然痛快地答应了见面。连二姑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见，二姐后半生的命运也就如此这般的定下来了。

        婚礼是在县城里的一家酒店里举行的。从婚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刻，同其它大多数出嫁的女儿一样，二姐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幸福的泪水。这其中饱含了二十几年来，残疾给她带来的无限委屈，和对所有亲人的不舍，还有对婚后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婚后二姐也算是过得幸福，每一次回到娘家的时候，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儿。二姑一家人看在眼里，也自然乐在心里了。甚至这一段幸福的结合还成为了邻里间的一段美满的佳话。

        一年后，二姐生下了一个男孩，更是给两个人的小日子增添了不少幸福的滋味。夫妻两个虽然都有残疾，但是二姐生性勤劳俭朴乐观，而二姐夫也凭着自身的一技之长，在外面干起了小生意，两个人的日子算是越来越红火了。

        但是好景并不长，二姐夫身上的一些不良习性，开始慢慢的展露出来，酗酒，赌博，在外面他喜欢结交那些社会上游手好闲的人。在他们面前，他总是显得既大方又义气，这对那些无业青年们产生了不小的吸引力。在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刑满释放的，也有新入社会就被社会淘汰的无业者。他们开始聚到二姐家里，吃喝玩乐，有时还整天整夜地堵钱。为了这事，二姐跟二姐夫开始频繁地发生争吵，还好，那些人每次见到两个人发生争执时，也就都不欢而散了。久而久之，他们就开始把二姐夫找到外面去玩了。有几次还被抓进了派出所里。二姐生气不愿意给派出所交赎金，二姐夫在派出所里有时一蹲几天几夜，回来后就在二姐面前发起了毒誓，说以后绝不再去赌钱了。但没几天，赌瘾一上来，再加上那些朋友们的蛊惑，二姐夫就把才发过的毒誓都忘到脑后去了。 时间一长，两个人吵架的频率更加频繁起来。

        二姐每次回娘家的时候，还是要保持着刚结婚时的光鲜神采，因为一向要强的她不想让二姑及家里人知道她的变化，她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记得，她是幸福的，她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没过多久，就是在这吵吵闹闹之中，却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同样是个男孩。生下来胖嘟嘟的，十分讨人喜欢。原本以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能让二姐夫彻底地回到先前的日子里。可事与愿违，每天晚上看着二姐夫喝成烂醉如泥一瘸一拐的样子， 她的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下来，在她虽然憔悴，但却试图擦粉用以遮掩疲惫的脸颊上，留下了深深的两道沟壑。

          因为聚众赌博，二姐夫越来越频繁的被带进派出所里，以至于整个警局的人都熟识了这个嗜赌成性，用一条木头腿走路的男人，二姐夫竟成了这个小县城里小有名气的人物。每次走进警局的时候，甚至还会有人主动地跟他打声招呼“啊，又来了！ ”  二姐夫也朝着对方无奈的挤着笑儿。这似乎是件挺尴尬的事儿，但对于二姐夫来说，早已经习以为常了。他心里明白：“反正最多就是花上一点钱，或者是在里面蹲几天也就出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残疾人，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呢？”他心里偷偷的琢磨着。可就从没有想到过这派出所里一进一出的，对于每天独自一人在家里操持着的二姐意味着什么？

        两个孩子一天天的长大，二姐的心里饱受着煎熬。她曾经不止一次用死来要挟二姐夫彻底的戒掉赌博和酗酒，可都无济于事。死亡除了能宣告自己的生命终结，根本就要挟不了任何人。头两次，每到这个时候，二姐夫会在二姐面前显得出奇的体贴，又是那一套感人的发誓，自责，有时还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拍几巴掌，有时甚至泪流满面的。明知是苦肉计，二姐的心还是会软下来。

        有几天，二姐夫的腿疼得厉害，不方便出去了，那些赌友们再次聚进家里来，本就不是很宽敞且弥漫着香烟味道的小屋子里，摆上了一张桌子，一颗颗麻将牌不停地被四个人在桌子上翻来覆去。每个人的眼珠子都紧紧盯着花花绿绿的牌面，冥思苦想着。可能是连二姐也慢慢地对这样的生活适应了，她竟然一面照看着两个孩子，一面负责在大门外给他们站岗放起哨来了。         

        没过多久，忽然传来了二姑姑病故的噩耗，“说是心肺方面的急症，所以事发得突然，前脚还跟个好人儿似的，在饭桌上喝下一口热呼呼的菜汤，后脚紧跟着就咽了气。好歹也算是没遭什么罪！”传信的人跟二姐感慨着。二姐悲愤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从伤痛中走出来，重新把心思放在了一天天长大的两个孩子身上，大的已经上了小学，小的每天还要跟着屁股后面，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的。二姐夫却又开始了一连几天几夜的不进家门。最让她无法容忍的是，有人传出了二姐夫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私会的事，很难想象，一个拖着残腿提着木拐每天沉迷于赌桌的中年男人，是怎样去搏得年轻女人们欢心的。

        虽然只是传言，但还是让二姐本就紧绷的神经开始了猜疑，她整夜地胡思乱想，偶尔的一刻睡眠竟也是在梦里，频繁出现最多的，是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来得急见的二姑姑，她在母亲的怀里哭泣，委屈的像是个孩子似的。

醒来，泪水抹花了双眼也湿了枕巾。

        她来到二姑的坟前，俯下身去把新长起来的稗草拔掉。“  妈 ，我来看您了，我知道您想我了！”二姐嘴里带着哭腔咕哝着。把备好的鲜果一样样摆好在坟前，一张张冥钱纸挑起点燃，黑色的烟雾在空中弥散。

          二姐夫带着赌友们回到家，见二姐和两个孩子都不在，就买来了熟食酒水，吃喝起来，像似在庆祝着什么节日似的，一直到了晚上，一群人又跑去街上的娱乐场所鬼混了。

        第二天一早，二姐从娘家回来，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打开家门眼前的一幕，却使她瞬间傻了眼，在那张原属于她的床上，竟然睡着一个妖艳的年轻女人，旁边就是正在鼾声里的二姐夫。

        他们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二姐几乎没有再走出过家门了，他终日地蹲守在家里，像似怕什么东西被人抢走了似的。她也不想看见任何人了，反倒感觉着，像是她自己犯了什么天条似的，她只喜欢每天一个人静静地望着窗外，或者是看着屋子里每一个熟悉的物件傻傻发着呆。有人来看她，让她要多到外面走走，要不然这样人是会憋屈坏的。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初夏的夜晚，她乖乖的趴在二姑姑的背上，听着田野里那些无法叫上名字的小生灵们唱着歌儿，直到睡去了。

        天刚刚放亮的时候，二姐夫一瘸一拐的挤进二姐的房门时，发现二姐已经断气了！嘴角粘着白色的沫子和一些呕吐物。 杂乱的桌子上翻倒着一只农药的瓶子。

          六年后，二姐夫终于把自己一瘸一拐的躯身，彻底地交付给了一只轮椅。不是因为脚疾的原因，而是一次酒后的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