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城暴雪,一夜,凌晨起风开始,才慢慢停歇,几年里少见的暴雪,把边陲的一个乡村,压的几乎不见了踪影,遥远的只听得见鸡鸣狗吠声,风卷着寒气,像开了利刃的刀,砍在身上,不见血痕,却刺入肌肤。村里大多人家都没起,这数九的寒天,被窝里格外恋人。只有各别浅眠年上了年岁的,起得早些,慢慢清着各自庭院。
一个裹着夹袄的老人,咧咧呛呛的在雪地里疾走,雪将及膝,走快了,更不得看清,深一脚浅一脚的只剩下趔趄,老人眉毛胡子挂了一层白霜,脸上的毛细血管被冷风刺的格外鲜明,像一絮絮刚纹出的图腾,嘴边和鼻子呼哧呼哧的冒着热气,连帽子和衣服都在冒着热气,看样子在雪地里奔波了很久。
村东路边,刘会计正准备打扫路边积雪,这村里百十户人家,大大小小的事儿都他张罗,挂名儿的村长老张却是不管什么。刘会计四十多岁,个子高挑,瘦的像摇柳,走起路来有些扭捏,缺少阳刚之气,人却是极善良,热情,村里东家西家的事儿他都知道,谁让他断个理,他也愿意掺和。典型的老好人。这道理什么的不一定拎得清,但有个人愿意花时间听苦主苦楚,有人愿意听你说,也就够了。反正都是家务事,也是没个道理可讲的。
刘会计远见越跑越近的老人,心里有几分明了,不疾不徐的喊住,“马叔,别慌,停下来喘口气。”顺手掸了掸路边的树墩,把雪扫下来,一把拽住慌张的老人,按在树墩上,用扫帚扫净他身上的雪。
“又找老大呢?”刘会计寻了个位置,双腿并蹲在老马旁边,嘴里含支烟,撮两口,递给老马。
老马疲惫的接过烟,看不清眼色,摘下头顶的狗皮帽子,打打雪,抱在怀里,弓起整个后背,头耷拉的几乎要埋进破旧的棉裤裆里。嗓子眼儿里嘶哑几弱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别急了,又不是一次两次。可能这会儿都到家了。”刘会计有点儿心疼的看着老马,老马比他年长二十多岁,是村里的老人,看着他长大的,有一年庄稼歉收,刘会计家里断粮,没办法,让他挨家挨户借,可家家都紧着自己,只走到老马家,老马给他装了五斤苞米,那时候,老马家也一样是紧紧巴巴。刘会计一直记着这些。
“怎么不死外面,死外面就好了,死了就清净了。”老马微拔起的头,恨恨的吸了一口烟,又耷下去了,吐出的烟顺着老马的脑袋四面升腾。刘会计没做声,只摇摇头,轻叹口气,更确定,这是又寻他的大儿子马爱国,马爱国小他十多岁,大酒包一个,这小子从小就能喝酒,开始是老马拿筷子沾点五十多度的小烧,没成想,这孩子还喝上瘾了,大点儿自己就偷酒喝,老马那时候还高兴,说这是后继后人。哪成想,这孩子只继承了他喝大酒这点,其他,不着四六的劲儿和老马一点儿也不像。
现在快三十了,没成家,吃住在老马家,天天在外面和些乱糟糟的人喝大酒,不喝倒不算完,喝就一定得喝多,这个冬天格外过分,常常醉倒在外面,老马出去寻了七八回。开始,村里人大都跟着着急,还一起找了两回,可次数多了,都烦,就剩下看热闹的了,回数再多些,连看热闹的兴致都没了。只有老马的焦虑是真的,而且越来越焦虑。他年龄大了 走不动了,冬天的雪地,格外缠腿,心再一急,更是容易迈错了步子。就这一个冬天,平添了不少白发。
马青云算是老马老来得子,现在老马还记着媳妇刘红花当年给他生儿子,那月份儿正雨季,下的纷纷繁繁,马氏年岁大,又是头胎难产,那是足足疼了三天,褥子被汗水浸透,换了又换,吆喝了三天夜,也骂了老马三天三夜,有力气的时候就大声骂,没力气就奄奄一息的骂,骂的老马直捂耳朵,不敢看马氏,马氏嫁过来不怎么言语,老马从来没听她说这么多话,还是用骂的。因为用力浑身青紫,脸上因为浮肿已经没了原型,眼睛里全是血丝,格外狰狞。老马也不敢看接生婆,生怕接生婆跟他说什么坏消息。只直勾勾的盯着天和地。好像也忘了是自己媳妇生孩子,只觉得是老天要罚他的罪过呢。嘴唇干裂的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就这么直拖到第三天,天也放晴了,老大才生出来, 老马见着孩子,松了口气,比马氏先晕了过去。
醒来第一件事儿,就给孩子起了个名儿,叫马青云。老马说晕过去的时候,他见着天上一片青云。
马青云是老马第一个儿子,第一个就格外金贵,老马对他给予厚望,也就格外心疼。有的人能担得住这份儿心意,有的人就不行,马青云,长得憨实,胆子也大,打小就被惯的没边儿,再欺负他爹老实,更是谁也不放在眼里,马氏打小不管,大了更是不过问。
“西边儿好像六指儿回来了,你问问他.”刘会计怼了下老马,老马身上的旧袄已经不冒热气了,贴在身上,凉刀片儿的冷,老马一听是六指儿,头还没抬就站起来了,一个趔趄差点扎进雪地,亏得刘会计手快。六指和马青云相仿的年纪,黑轴的脸上只见个鼻头,没有鼻梁,眼睛细小,憋着精光。无奈天天醉惺惺的,这精光也似蒙了尘,让人越发看不清楚。
六指儿在村里是人见人厌恶,狗见狗来咬。家里有那么八九亩地,可禁不住他年年赌,年年输,地输光了,就输手指头,一个一个剁,本来十个,现在就剩下了六个。
这样的人,村里更没人瞧得起,大多不同他来往,除了家里要用人干活儿,会把他当个人,平时没人拿他当人看。搁平时,老马半拉眼睛也瞧不上他,马青云却把他当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老马明白,马青云也没朋友,都没朋友的人,聚在一起,反倒容易成为朋友。马青云在家的时候,打小老马捧着他,等到了外面,六指天天捧着他,给他捧得云山雾罩,五迷三道的。
老马扯着没放开腔的嗓子,老远冲着西边喊,“小兔崽子,你昨儿和俺家青云喝酒没?”声音沙哑的传不出去多远。
边喊边跑向六指儿,六指儿一脸茫然,昨夜宿醉,本来这会儿该睡着的,可家里的瞎妈又开始磨牙,又是打,又是骂,实在不讨清净,不就输了两垄田园地吗?人家隔壁种多方便,也让她老人家轻巧轻巧,还不领情。
六指还在忿忿早上被吵醒的缘头,老马大老远喊啥他根本没听清,等走近,倒兴奋的先和老马显摆“马叔马叔,我和你说,昨晚我哥可能喝了,都给他们喝趴下了。”
老马急得摁住手舞的六指,“你们真一块儿喝的?那他什么时候回家的?”
六指愣了一会儿,“我哥半夜就回了。”刘会计一听这茬,就觉得事儿要不好,平白个,喝大了回个家倒没什么,可昨晚大雪,没喝酒的走在雪地里尚辨不清方向,这喝多的,更容易雪盲。这再倒哪一睡....刘会计看了看马叔的脸,惨白一片,就明白,马叔怕是也是想到这头,急得双手发抖,都问不出话了。
“六指,你们昨天在谁家喝的?青云喝了多少?”刘会计带老马问道。
“我们在飞机场的老葛头儿家,我哥喝了一斤半多,超常发挥,”六指酒劲还没过,想起昨天的战况,还有些兴奋。
老马听完,一屁股堆在地上,感觉筋骨都塌软了,村北边有一个废旧的飞机场,,是原来日本人侵略东北时建的,离他家有个四里地左右,中间隔着大片的水田地,没有标志,最空旷,这下大雪,他不喝酒都不敢走。
刘会计搀起老马,拖着他百十多斤的身体,“叔,着急不是办法,喊上老二,一块儿捋着找找吧。”
老马颓丧的点点头。咬牙切齿的看着六指儿,这时候就觉得都是他害得,酒肯定是他灌得,撕了他的心都有。六指被看的酒醒了大半,直躲避。眼下找人要紧,老马瞪够了,也无奈的只有指示六指去家里寻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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