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四把张老头子往大队部送的路上,就问:你说到我们老姚庄来打听点事,都想打听点什么事?张老头子怒目圆睁:想知道?刘四笑笑:要真是你说的这么回事,我就放了你,不送你去大队部了。张老头并不领情:去与不去,我不在乎,我又没杀人放火,犯的是哪门子法,你这就把我给绑上了,你才是犯法呢!
生性胆小的刘四,听了张老头子的话,心里有点犯怵。是啊,说人家偷鸡摸狗的,也没有确实的证据。小时候惹上点什么事,都是大哥聋子给顶着。现在长大了,哪能处处指望着别人呢。想到这,便问:那你说说,都想打听什么事,兴许我能帮你。张老头说,用不着你帮,你还是把我送到大队部去吧。到那里遇到的人,会比你懂事理。你别给我添麻烦就行。
刘四一听,坏了,本想就坡子下驴,现在完了,下不来了。跟到张老头后面,你还是把鞋带给我吧,这劳保鞋,没鞋带,咣当咣当的,穿不住。顺势拉一下结的活头,把鞋带扯了下来。张老头甩了甩酸痛的胳膊:算你识相,我就不去大队部告你了。你还告我?我算是明白啥叫狗咬吕洞宾了。两人笑笑,这就算是认识了。张老头从屁股后面的烟荷包里抽出一张白纸条。看得出,是从孩子破旧的课本上栽下的,还清晰地留着孩子铅笔字。张老头把纸理端正了,从烟荷包里取出些烟丝,均匀地撒在上面,将那纸儿往嘴唇上一沾,顺手就卷成一支一头大一头小的纸烟卷来。递与刘四,你抽不?
刘四说,不会。张老头说,吃喝嫖赌,啥都不会,这叫啥男人!两个人找块坡地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上了。
我打听的事,张老头子看着刘四,是半个月前的那场大水。我闺女丢了,让大水给冲跑了。本以为没命了,可我不死心,沿着澥河往下游寻了几十里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我哪能死心呢。就到处打听,一直没消息,渐渐的心也就凉了。你说巧不巧,前两天逢大集,我在集市上遇见个严家湾的表亲,说是你们老姚庄子在河里捞麦子,捞上来个人,还是女的,你说这不是俺家怀兰还能是谁?
刘四一听,明白了,这是张怀兰的亲爹找上门来了。
半个月前,在大河坝上,姚启本把水淋淋的张怀兰从滔滔大河里抱上了岸。那一刻,刘四眼热了,那可是个鲜活的小姑娘啊,这一幕应该发生在我刘四身上,我还单着身呢。可刘四胆小,刘四怕麻烦,刘四就像这澥河里的蜗牛,龟缩在坚硬的壳里,以图自保,但这样的刘四必将一事无成。那天跳到洪水里用自个的小命去拯救别人的,是姚启本。把鲜活水灵的小姑娘抱回家放到自已被窝里的,还是姚启本。他让娘把姑娘的衣服给洗个干净,找件干净衣服换上,又做点热汤热饭端到张怀兰跟前。安排妥当了,就让她躺在床上休息,待缓过神了,再给送回去。
但姚启本是个君子,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他胳肢窝下夹着条凉席,奔聋爷家里来了,因为聋爷家里就他和刘四两个老男人。睡到半夜,姚启本发出沉重的呼噜声,可刘四睡不着,他捅了捅姚启本。姚启本就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刘四你干嘛,你不困啊?刘四说,你呼噜大吵得我睡不着。姚启本说,我注意点。头一歪,又睡了。
刘四又捅了捅他,别睡了,说会儿话呗。姚启本说,你想说啥就说啥,我听着呢。刘四说,你是不是傻啊,那么水灵一姑娘,你不去,我去。啥?刘四你说啥?姚启本这会儿醒困了,你敢!你以为是大街上捡回的小狗小猫,想干啥就干啥?那是一个人,一个大活人!黑暗中刘四嘿嘿笑了声,我就是想想,也没真的要去,看把你难受的,又没跟你抢。姚启本说,在大洪水里你该跟我抢的,你咋不抢呢?刘四说,我哪知道大洪水能送来这么一大美人啊,要知道,我命豁出去,也要下水去救她,可是好机会都让你给遇上了……
面对张老头子,刘四不知该不该把他女儿的下落告诉他。想了很久,他对张老头说,你女儿呀,在姚启本家呢。恐怕小姑娘家家的,是看上人家,不想走了。张老头不解地问,姚启本是谁?还谁呢,你闺女的救命恩人呀!那天本来该我下河里去救的,可是让姚启本他抢了个先,你女儿长得可真好看。那你咋不去救呢?张老头看着满脸通红的刘四,反问了一句,一路打听着,朝姚启本家走去。
最朴素的农家小院,三间草屋,左首的厢房里正往外冒着热气,显然大中午了,在做饭。张老头径直走到院子里,往那厢房里一看,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亲闺女张怀兰。张怀兰正在灶前将一把麦草往灶堂里填。火光映着她俊俏的脸。张老头故意咳嗽一声才引起她的注意。张怀兰站起身,朝前走了一步,父女俩就这么大睁着眼睛,四目相对,谁也不说话。灶台上姚启本的娘正在忙活着,一看这景况,就全明白了。就张罗张老头到屋内坐上,倒荼上水敬烟。张老头起起坐坐好几回,我这该谢你们家启本才是,救了我家怀兰一条命呐,救命之恩,永世不忘,最后拱了拱手,才再落座。
姚启本出去没回,说是参加一个什么突击队的学习去了。过日子就娘儿俩。启本爷早年参加过淮海战役,枪林弹雨的,冲出去就再没回来。启本娘当娘也当爹,屎一把尿一把,将启本拉扯大。儿子呢倒也懂事,从没让娘操心上火。但有一事却让她特不顺心,就是眼下怀兰这事。
半个月前,儿子在大水里救出怀兰,又接到家里好生照顾,当娘的心里欢喜,喜的是儿子仁义,也仗义,这在古时候就是舍生取义,随他爹。再一个喜,就是怀兰这孩子生得俊俏清秀,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看着就暖心。心想,这要是留下做儿媳妇那该是多好,这不是老天爷给咱送上门的吗。再说怀兰这孩子,家里住了几天,恢复得差不多了,启本要送她回张家湾,可怀兰一听说要送她回去,就叭叭掉眼泪,不言语。
晚上,灯下,启本娘就想打探怀兰心里是咋想的,没曾想怀兰一下子扑到启本娘怀里,我不想走,我想认你手里,做你闺女,好吗娘?这一声娘叫的,差点把老泪叫出来了。启本娘把怀兰的头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娘要是有你这么一可人的闺女,真上上辈子修来的福啊,娘愿意认你这个闺女。怀兰反应可真快,顺势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一声声的娘叫着。就这样,比亲娘儿俩还亲。启本娘可不是个笨人,她瞧见怀兰看启本那眼神,满眼的可心可意,心里早就明白了个大概。
当把自己的观察和想法合盘告诉启本的时候,启本却说,这事,不成。娘就不明白了,人家女孩子可心可意的想和你好,你咋就不成了呢?启本说,怀兰是我从大河里捞上来的不错,可我是救命,不是去水里捞媳妇。把人家捞到家里来,就让人家做你媳妇,传出去还要不要我做人了?话说得似乎在理,但儿大不由娘,他有自己的主意了,他自己的事情,还是他自己做主吧,好歹,我还认了她这个干闺女,就是做不成媳妇,咱娘儿俩还是有在一起的时候。
启本娘尽心尽意地弄了好几个小菜,三个人围着小饭桌坐下开始吃饭。可是怀兰连筷子也不碰一下,只是叭㗳叭㗳掉眼泪。启本娘给她夹菜,跟她说话,给她揩眼泪,她还是在流泪。
张老头说,是爹没本事,没保护好你。怀兰不言。让你受委屈了。怀兰不语。那,吃罢了晌午饭,咱就回家去好吧。怀兰说话了:不回。张老头急了,不回咋办呢,这可是人家启本的家啊,咱不能赖着不走吧。怀兰说,怎么是赖,她看了下启本娘,这也是我娘,那启本哥就是我的亲哥……你是生了我,可他救了我,没有他,我还不知在哪块河坝上晾尸呢。
张老头没办法,一个人独自回张家湾去了。
晚上,姚启本回到家里,娘给她说白天的事。娘说,这丫头,是真心喜欢上你了,你看这事咋办呢?姚启本说,那有啥子难办的,她爱住就住下好了,不就是多双碗筷吗,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吃多少,养得起她。娘苦笑了下,你还真让我拿她当闺女养啊?启本就笑着对娘说,也成啊。那你不能老去聋爷家睡觉,家里有床有铺的,老往人家跑算怎么回事啊。启本说,那不成,只要怀兰在俺家,我晚上就不能回来。孤男寡女的,让人家说闲话。况且,这些天,聋爷也不回来,他在公社学习班正学习改造呢,刘四每天给他往公社学习班送饭。唉,这些天,可苦了聋爷了,每天跟着大批判队东奔西跑,挨批挨斗,听说人都瘦了一圈了。
晚上,在大队部门前挂了两盏马灯,这是布置好的批斗会现场。
挨傍晚的时候,就有小孩子拎着个小板凳在会场找好位置。这样的会场孩子们是有记忆的,要么是大队部请来玩魔术的,耍猴的,或者是请来西庄说书的姚瘸子,架上他的羊皮小鼓,把一部《大八义》连说带唱十天半个月,再不就是露天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闪闪的红星》、《智取威虎山》……但今天,孩子们搞不懂是要干啥。没有魔术师,没有猴,没有羊皮小鼓,没有搭影布,孩子们抓耳挠腮、东张西望。
会场上人很多,人挨着人,吵吵嚷嚷。老姚庄的两百多口子到得差不多了,邻庄的也来了不少。乡下人见的世面少,有这样的热闹,谁会在屋子里呆得住呢。终于,大队书记老郑头登台说话了:同志们,乡亲们,老少爷们们,现在人也到得差不多了,今天,我们请来了公社大批判队,对近期出现的一些地、富、反、坏、右,进行批判,希望大家以此为鉴,明辨是非,抓革命、促生产,把我们大队的各项工作做好,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有人在下面拍巴掌,一个拍的,两个拍的,大家觉得好玩,就都跟着拍起来,现场一片掌声雷动。老郑头宣布,现在,把地、富、反、坏、右分子带上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第一个带上来的是从大学里被送回来的右派分子姚禹闻,他仰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样子就是个老江湖,啥都不在乎。第二个是地主分子薛培森,这个人背景复杂,他家祖上是做小买卖的,挑个货郞挑子,卖个针头线脑烟袋锅,后来越做越大,置下房屋数十间,良田数百亩,土地改革那会儿划成分,被定性为地主。因为家财万贯,他年轻时还留过洋,读过洋学,回国后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诸葛亮,做军师、当参谋。国民党军队撤退过江南,逃往台湾,他没跟着去。传说他是个孝子,说是祖坟在大陆,爹娘还活着,不能为了信仰、主义,做不孝子孙,让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骗鬼去吧,就留了下来。中间又带出两个坏分子,老姚庄的人都不认识。但最后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姚庄人太熟悉了——聋爷!
会场一片骚动。
有人就喊起来,聋爷你干嘛去了,咱老姚庄的人可想着你呢,多久都不知道牛肉汤是啥滋味了。聋爷你回来吧,想喝你的牛肉汤了。聋爷你回来吧,想吃你的牛血豆腐了。就见聋爷喘着粗气,沮丧着脸,勾着头,一声不吭。他头顶上的高帽子不但没使他高大,反倒显得更加的矮小,脖子上挂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刘三。双手被反绑着,让人看着,比自己被绑了还难受。
被批斗对象一字儿排开,均被反绑,脖子上都挂着写了罪名和姓名的大牌子。批判队员们也排成了行,齐刷刷站在他们后面。两排人真的对比鲜明,前排垂头丧气,后排气宇轩昂。批判队员手里都握着一本红宝书,拿着几页批判稿,以领袖语录开头,中间是罪行罗列,最后是举拳头表决心,人人如此,你读罢了我再登场,依次交替,有板有眼。
在启本家里,吃完了晚饭,怀兰就缠着启本:哥,我想让你带着我去看批判会,行吗?启本说,那有啥好看的,还不是瞎折腾人,我不去。要去你去。怀兰说,不看批判会,去别的地方也成,只要你陪我。来姚庄也半个多月了,我想看看你们这儿的风景,兴许会比我们张家湾好看些。启本说,不想,到哪里还不是一样,我得去聋爷家睡觉。怀兰说,好吧,你去吧,我送你。说着,拉着启本的手,走吧,哥。
启本感到,再过躲闪,就是无礼了。他坦然地接受了怀兰的小手,漫步在夏夜丝丝凉风里。远处,大队部那儿传来一线灯火,还有会场上吵吵嚷嚷的声音。启本说,我们去那儿吧,怀兰说,你在逗我,你明知道,我想让你出来,不是为了那个批斗会,我就想和你在一起,说说话,走走路,或者就这样一直走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挺好。启本说,我懂你的心,也理解你,你是个好姑娘,可我大你十岁不止,你不怕吃亏吗?怀兰说,做不了你媳妇,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亏。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恩重如山,你知道我这是占了多大的便宜吗?洪水里,我在那段朽木上漂了一天一夜,我又怕、又冷、又饿、又累,沿途也见到抗洪抢险的人,可是我喊不出来,我没力气求救,直到你的出现。我看见你像条澥河里的蹶嘴鲢鳙,一猛子扎下去,游到我的身边。当你把我拦腰抱起的时候,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我知道,我得救了。我闭上了眼睛,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你,任你处置。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发誓言,我要把一切都交给你,绝不会再给第二个人。你懂吗?
我懂,启本说。你不懂,怀兰反驳,一个没有在生死关口来回走几遭的人,根本不可能懂。你永远不可能懂。启本不说话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反驳的。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走在在夏夜的风里,怀兰先是牵着启本的手,后来抱住了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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