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百味巷的巷口凝视这条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小巷,有人说它越来越像是城市里的一座孤岛,被时代的汪洋隔绝于大陆之外,一根根夹满女人内衣的晾衣绳杂乱地穿插在小巷的房屋之间,几只求偶的飞鸟降落在晾衣绳上,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像是一种香艳的信号,也像是对于夜晚的某种呼唤。只有洞悉城市秘密的人才知道百味巷在夜晚苏醒,当俗气的紫红色霓虹灯光渐渐亮起,衣着暴露的女人们开始走出屋子。香悦宾馆坐落在百味巷一角,陈旧的招牌与斑驳的墙壁让它延续了百味巷房屋的统一风格,墙壁上张贴有几张90年代的女星写真,她们烈焰般的红唇不受已然泛黄的照片影响,依然显得明艳动人,让人记起回不来的90年代以及逝去的老城区荣光。
香悦宾馆的生意是随百味巷的兴衰一同涨落的。谭松初次挂起香悦宾馆的招牌,拉开两扇对开的木门是九十年代初,而后两扇木门一直便一直维持拉开至21世纪,于时光中枯朽褪色。谭松有时会忘记自己在百味巷落脚的初衷,只有洞悉城市秘密的人才会告诉你百味巷从前作为小吃街的隐秘往事,告诉你他们对于当时香悦宾馆的模糊印象。
21世纪的一个普通清晨,一个半秃的中年男人从香悦宾馆走出来,他目睹了一个身穿驼色风衣的女人出现在百味巷巷口,顾盼一番之后急切地走进小巷的情景,女人脚上的高帮马丁靴踩在地面上,清脆的声响回荡在清晨寂静的小巷。如果男人不是正在为昨夜共眠的美艳姑娘在今晨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事耿耿于怀,他本该为此感到诧异。百味巷在夜晚醒来而在白昼死去,有谁会在日间走进破败堕落的百味巷呢?他看见女人在一根夹有黑色内裤的晾衣绳前停下脚步,而后向着香悦宾馆走近。男人发出一声鄙夷的讪笑,在宾馆门前的石阶上熄灭了手中的半截香烟,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与迎面而来的女人擦肩而过。
女人走进香悦宾馆的时候,谭松正在清扫中年男人离开后的那间客房,他跪在地上,十根手指一起用上,捋平了那床带有余温的凌乱床单。
他在哪儿?谁能让他出来见我?谁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女人站在柜台前,一边拍打柜台上的铃铛,一边呼喊。
嘈杂的声音让谭松感到意外与不耐烦,他的睡意正浓,这让他后悔起自己多年来养成的先整理房间而后打烊的习惯。谭松走到柜台前,将一块抹布丢在女人面前,你找谁?我刚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这里不会有你要找的人。
魏青,我要找的人是魏青,有人说看到他来过这儿。女人注意到了压在谭松胳膊底下半掩着的登记簿,她指了指登记簿,说,我想看看那本登记簿,我想魏青的名字就在上面。
谭松没有与这不速之客纠缠的想法,他将登记簿抽出来丢到女人面前。你这神神叨叨的女人,快点找到你那该死的魏青,然后离开这儿,谭松想。
女人摘下自己的皮手套,将那本登记簿翻了又翻,你还有别的登记簿吗?这上面没有魏青的名字,这上面不应该没有魏青的名字。女人一脸的焦急和不可思议,她用手指敲着柜台,一副欲哭的模样。
也许他根本没有来过这儿,你可以去别处看看。谭松隐瞒了有些客人没有登记的事实,从女人手中抽回了登记簿,我已经很困了,我想要关门休息。
我和你说一下他的长相,你再想一下。他戴着一副没有框的眼镜,发蜡抹得很厚。他很喜欢穿衬衫和牛仔裤,衬衫最顶上的两粒扣子总是解开的。天呐!别看他长得文质彬彬的,其实他就是个废物,是个胆小鬼,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他怎么能这样躲着我……
这样的人我没有见过,谭松打断了女人喋喋不休的抱怨,即便是见过了我也不会记得,因为晚上来到这里的人还是挺多的。你为什么不在晚上过来看看,我说了我已经很困了,我想要关门休息。
女人打量着这间宾馆,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谭松身后的架子上,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安全套。他一定很照顾你的生意,女人略带讥讽地说,而后便转身走出了香悦宾馆。
谭松从里面锁上了宾馆的门,他在拉上帘子遮挡门上的两面玻璃时,依稀可以听见女人间或一停的脚步声,他想那是女人在停下脚步往后张望。谭松知道女人一定还会回来。
谭松走进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上,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全无睡意,于是谭松开始回想女人所形容的魏青的模样:一个戴着无框眼镜,头发上抹着发蜡,身穿衬衫与牛仔裤的男人。
谭松记得有这样一个男人在雪夜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大概是几年还是几个月之前——年与月的区别在他这里已不再分明——一个这样的男人搂着一个年轻女孩在午夜时分走进香悦宾馆。谭松依然记得男人递给他身份证时那一副谨慎而又娴熟的样子,以及年轻女孩流露出的无法被浓妆所掩盖的青涩。
男人是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走出来的,他的离去就像是来时一样衣衫整洁,他的神色镇定自若到谭松以为他一会儿就会回来,所以谭松没有拦住男人索要房费。女孩啜泣着走出来则是在不久以后,她的衣服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精致的妆容因泪水晕开,糊在脸上花成一片。女孩拽着谭松的衣服哭诉男人的暴行,他打了她,并且抢走了她的钱包,一个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
冬天因女孩的哭泣而显得分外凄清,谭松说,反正他留下了身份证,我可以帮你报警。
女孩擦干泪水说,这种事去哪里报警呢?你怎么忘了我的身份?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说出来我还好受些。
谭松从床上起来,走到柜台边,他发现女人方才摘下那副的皮手套落在了柜台上,安静地躺在那本破旧的登记簿上。谭松看着那副皮手套与那本登记簿,想起了女人翻动登记簿时纤长的手指,她的指甲上没有涂抹艳丽的指甲油,两只手一起用在了翻登记簿这件事上。谭松的眼前又莫名出现了自己抚平一床床床单的两只粗糙的大手,视野里的四只手就这样产生了某种重合。渐渐地,谭松的手翻了上来,将女人纤细美丽的手压在手心下面。
回过神的时候,谭松注意到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女人遗留下的皮手套。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令他自己在后来回想都深感意外的动作,他将那副皮手套捧起来,把半张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皮手套上残留的香气令谭松陶醉,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卫生间,将一捧水泼在自己脸上,撑住洗手台注视镜子,发现自己的嘴巴周围有了铁青色的无法剔除干净的胡茬。在这个21世纪的普通清晨,谭松意识到自己仍孑然一身却已不再年轻。
令谭松深感意外的是,女人再度出现已是两个月以后的深夜,她穿过霓虹灯光走进了香悦宾馆,这一次她没有穿那件驼色的风衣与那双高帮的马丁靴,但谭松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是你的手套,两个月之前你落在了这里,谭松从柜台上拿起那副手套说,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女人一脸讶异地看着谭松,我想你一定是记错了,我是丢了一副这样的皮手套,可是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你可能认错人了,这一定是别人落下的。
怎么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宾馆门口传进来,接着走进来一个戴着无框眼镜、头发上抹着发蜡、身穿衬衫与牛仔裤的男人。他走到女人身后,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发生了什么事?亲爱的。
没什么事,亲爱的,谭松看见女人纤长的手抚摸着男人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这让谭松心绪复杂。女人说,我们不是要开房间吗?我们快点让老板给我们开一间房间。
女人说着,把自己的证件递了上去,谭松的心绪却在刹那间变得简单,他很快泛起了另一个念头。谭松放下了手里的那副皮手套,伸出手去接女人的证件。当他接过证件将要与女人的手错开的瞬间,谭松用食指在女人的手心快速而又用力地挠了一下。
看起来你找到了,谭松的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他就打开那本登记簿,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登记,然后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完,感谢阅读)
荒原
于202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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