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

西北师大附中 北辰班 移馨月

（获“视野第二届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三等奖”）

“时间一旦脱轨，必将变得深不可测，玄奥无比，重重复复的运动永远不会使它力量衰竭。”

——布鲁诺·舒尔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

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阳光被捆成一束一束的花枝落下来，透过身处地平线那端的小男孩肉乎乎的脸蛋，被分割成几段碎在地面上。这个胖胖的，能分割阳光的男孩有着红扑扑的脸蛋和深邃的眉眼，他叫乔治·华盛顿。

此时的小乔治快活极了，或者说，几乎从生下来起，他总是这样快乐的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然而这个比喻一定会让他的父亲，尊敬的奥古斯丁·华盛顿先生感到十分的不快。他认为，麻雀这种鸟类只能在树枝上乱跳着没头没脑地成天叫个不停，没有前途，没有野心，是一只缺少价值的笨鸟儿。“如果不是顾忌生物链，我一定会动用我全部的关系，让这些没用的鸟儿从地球上全部消失！”华盛顿先生每次走在街道上望见这些小东西时总会这样想。事实上，这原本只是某一瞬间冒出来的一个念头，久而久之变成了条件反射，老树根般地深扎在华盛顿先生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

正如舒尔茨这位伟大的预言家所说，时间实在是一个深邃而奇妙的东西，平行时空的存在使得原本存在于近300前的华盛顿一家从他的祖父一辈起搬到了当代的中国。它们的存在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合情合理，以至于我们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只有某些不知晦朔春秋的天真小孩在午夜的梦里才会隐隐约约地意识到300年前的伟大的美国国父华盛顿的存在。

跟随着父亲约翰·华盛顿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来到中国的小奥古斯丁只有8岁。因为老约翰一踏上这片肥沃深厚的土地便被它深深吸引了的缘故，华盛顿一家从此便扎根在了中国。等到二十年后乔治出生的时候，奥古斯丁·华盛顿除了眉眼还留有美国人的一股气概外，余下的从头到脚，从神经到心眼儿里，全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然而历史在某个阶段里总会有惊人的相似性，华盛顿一家不知这世上有一位伟大的神明叫做如来佛祖。以至于他们以为他们跳出了历史的长河，事实上仍然存在于他的手掌心内。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小乔治拿出了一把藏在仓库里很久了的，锈迹斑斑的斧子。它已经在仓库里度过了它的青年和中年，即将迈入老年。这是当年祖父刚来中国不久，一位友人送给他的。没人知道它的来历，更没人知道它将去向何处，也许终将会随时间的寒流一并裹挟而去。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要拿这把斧头做什么呢？诚如您所熟悉的那样，他要用这把斧子砍一棵樱桃树。这棵树是种在很小的院子里的唯一一颗樱桃树，在一片别墅林立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这与您所听到的那个故事几乎一模一样，只有一个细节不同，不过无伤大雅。

小乔治拖着斧头来到那棵树下边，望着这棵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小树，呆立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伴随着一声大喝，那只老朽的斧子狠狠地撞上了脆弱的树干，树干摇了摇随即便定住了，只在青灰色的皮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也许是斧子太老了，还是乔治太小了？老斧头怕是也不知道。

自然的，乔治不会这样轻易放弃，他望着这棵瘦弱的小树，骑士精神在他的心里蠢蠢涌动，“我要向这棵树宣战！”他想。于是他拿着他的长矛和铁盾，勇猛地向前冲杀过去，“哐当”敌人被刺中胸膛，应声而倒，扬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尘灰，伴随枝叶轻微地沙沙作响。

他成功了！小乔治成功地战胜了敌人！“我赢了！”小乔治兴奋地手舞足蹈——“你在做什么！”远处一声怒喝让小乔治不仅打了个激灵，惊恐的回过头——奥古斯丁先生怒目圆睁，直直地向他走来：“为什么要砍张先生家的树！疯了吗你！”

是的，这是那一个与之前故事不同的无伤大雅的细节，小乔治砍了别人家的树。不过大可放心，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里也一样。

在奥古斯丁先生稍稍平静后，他伸出手努力够到了他的理智，塞回了他的大脑。来不及细问小乔治原因，奥古斯丁先生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那样，极力地掩盖着“犯罪现场”，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猛然出现在小区里的黑熊犯下的莽撞的大祸，而不是华盛顿家的乔治的“无心之失”。

惊慌失措的掩埋好一切的罪证， 奥古斯丁先生恍然有了一种越狱成功的复杂又激动的快感。拉着小乔治飞一般地跑回家，奥古斯丁先生甚至等不及擦一脑门的汗，便重重关上了房门。“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以后见到张先生还要像之前一样，绝不能让他知道是你做的，听到了吗！”奥古斯丁先生大口喘着粗气吼道，一滴一滴的汗珠从他头上掉下来，摔到地毯里，甚至来不及滚两下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小乔治被父亲难得的失态吓得不知所措，只瞪圆了一双眼睛张大了嘴，眼里什么也没有。

望着小乔治小哈巴狗儿似的样子，奥古斯丁先生的火气突然被一场淋漓大雨灭得干干净净，这个多么令他骄傲的儿子哟！他又回忆起了那件被他讲了千八百遍的令他骄傲的事——

同今天一样，也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年仅6岁的小乔治在某所重点民办小学的面试里向老师们清晰地讲出了原子核、原子、中子、电子的区别与联系，让老师们惊异不已。自然地，他顺利地进入了这所被称为“某市小学皇冠上的明珠”的私立小学。然而，只有命运女神会清楚地知道，奥古斯丁先生讲述时忽略了一个小小的插曲，也许是刻意为之，不过自然而然毫无破绽。

当时老师们惊异于小乔治的早慧，不由得问他从哪里得到这高深的知识。小乔治心跳稍稍地漏了一拍，随即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从手机上！”这个回答让门外偷瞄的奥古斯丁先生暗暗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就为小乔治准备好了答案。然而令奥古斯丁先生和小乔治都没有想到的是，坐在最中间一脸威严的女老师听到回答后竟然皱紧了眉头，但什么也没说。奥古斯丁先生对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原因来。

怀着满心的惴惴不安，他在面试结束后找到了这位严厉的女老师。她叹了口气，严厉地开口：“奥古斯丁先生，小乔治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奥古斯丁先生紧紧地盯着她，等待下文，“但是，您不应该让他过多的耽溺于手机。”“为……为什么……”奥古斯丁先生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女老师下一秒说出一个坏消息来。

“手机会毁掉我们的下一代！”女老师情绪突然有些激动起来，胸脯微微地起伏着。

“到时候学习学习一塌糊涂，脑子里什么知识也没有，将来到了社会上怎么和别人竞争，怎么比别人领先一步，怎么站在社会的最高层！”女老师说快板儿似的打着节奏，自以为向奥古斯丁先生揭开了这个社会残忍而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您认为……乔治他……”

“孩子很不错，”女老师很清楚这位父亲要问什么，快言快语地打断了他，“以后尽量让孩子少玩手机，”她又强调一遍，意有所指，“我们的学校，是要培养精英的！”

“诶诶诶，是是是，麻烦您了，辛苦辛苦……”得到了满意答案的奥古斯丁恭维话合不拢嘴，虽然此时他对女老师的告诫不屑一顾。

所以，事实上，从小到大，小乔治从来没被禁止使用过手机——除了老师询问的时候，他还是会说他父亲提前准备好的答案——不过截然相反：“从来没有，老师！”

因此五年后的小乔治已然成为一个“博学多识”之人——他的消息总是那样的灵通，互联网带领小乔治走向那扇未知的门和门后黑黢黢的一切，一条又一条未知的道路。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小乔治在房间里尽情地遨游在信息的海洋中，如往常一样，作业本上的铅字在张牙舞爪的灯下明明暗暗地闪着光，光束流进了玻璃杯中的牛奶里。

“乔治，”父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的论文写完了吗？”他极力掩饰着语气中的焦虑，努力使这句话问得自然又得体。

小乔治猛然没由来地一抖，吓了一跳。他赶忙放下手机向门外喊道：“还没呢，爸爸，正在写。”说这话时他的脑海里突然神奇地浮现出刚才看到的一则广告——“代写自招论文，保质保量包过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真可谓是需求即正义，乔治默默地想起了父亲总挂在嘴边的这句话。

“儿子，”房间里响起了敲门声，下一秒，奥古斯丁先生推门而入。走到乔治身边坐下，“写了多少了？”

“快……快了……”乔治低下了头。

“到底写了没有？”奥古斯丁先生有些烦躁的追问，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慌乱。他深吸一口气，又低下头长长的呼出，不经意间随之吐出了扎根于孟子口中人性的本真。

“这样吧，你不要写了。”他艰难地嚼出这几个字来，手状似轻松地搭在椅背上。紧紧地盯着儿子的眼睛，他看到了疑惑，但也同时望见了重重迷雾后豁然开朗的一丝光明景象。

“爸爸帮你想办法。”奥古斯丁先生仿佛抓住了一只被卡在石缝中的土拨鼠的尾巴，他下定决心，用力再用力，迅速地从石缝里一把拔出了那只土拨鼠，连同它殷红的良知一起。

小乔治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父亲和他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从手机上。他本能地想要反驳，然而头却在抬起的那一瞬间被理智的弹簧拉了回来，重新低了下去。“嗯…………”他发出一个浓重而悠长的鼻音，显示出他本能的反对与理智的赞成。

手机就这样再一次帮助世界平和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机器上的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假如忽略掉几个微不足道的缺角的话。

这之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不谈，照例奥古斯丁先生将它打包好系紧，随手扔进了记忆的垃圾桶里，就像之前的那棵树和那次谈话一样。

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那生活真是完美无缺。

可惜哲人们认定了完美绝不会是生活的真相。所以相应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在这个几乎用不上信箱的年代，华盛顿家门前的那个破铁盒里，躺了一封神秘的信。信的内容来源于某学术期刊，正是三个月前奥古斯丁先生将自己的良知连同乔治的一起塞进的那家期刊。

这是一封退稿信。

编辑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奥古斯丁先生如同被老师训斥的一年级新生，全身都红得发烫了起来，与此同时，编辑温和地指出，鉴于年龄考虑，编辑部并不会追究小乔治的法律责任，但理所当然地，他被取消了所有合作学校的自主招生资格。

奥古斯丁先生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里猛然被当头倒下一盆水，一刹那便被冻成了冰块。他僵直着腿往屋外走去，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小区里，张先生正在家门前栽一棵树，看到奥古斯丁先生，他微笑了起来，大声冲他打招呼：“嗨，华盛顿先生，干什么去？你瞧，我又买了一棵樱桃树！”

奥古斯丁先生登时如遭雷击，转身冲进家门开始大口喘气。他心烦意乱地看着退稿通知，眼前又浮现起了张先生的笑容，笑声立体声般的在耳边回荡。他突然发怒起来，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向地上狠狠砸去：“都怪这破烂玩意！”接着又长叹一口气，无力地倒在沙发上：“一定是的，一定是手机惹的祸，一切都被它弄得脱了轨。”他努力说服自己似的喃喃道。

不知道此时奥古斯丁先生是否能听到一个来自三百年前的另一个时空属于一个叫做奥古斯丁·华盛顿先生的话语，或许会让他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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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介绍】来自西北师大附中北辰人文实验班，喜欢读各种各样的书，无论是文学、历史、亦或是哲学，认为他们相辅相成，亦喜欢找寻各个学科于思想上千丝万缕的联系，认为它们是走在人文关怀之路上必不可缺的营养。

【写作心得】写作是为普罗大众在生活中忽略的，未被发现藏在内心深处的那道迷宫指一条出路。相比于完美的笔触，说出别人注意不到的真实，似乎才是写作者追求的真理。我们生来就独一无二，也生来残缺不全，而写作的魅力就在于，我们忠实地讲述了，每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残缺不全。虽然这很像是句没用的话，然而《白虎》是这样做的，《树上的男爵》是这样做的，《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也是这样做的。恰如文笔背后不过是藏着一只灵巧的猫，眼神中是精确而有力的思想。安德烈·阿西曼在《追忆普鲁斯特》中提到，几乎每一个来到的游客都要提起花园门口的风铃。同样之于写作。因此私以为追寻花园门口的风铃是一件必要的事，一如爱伦坡故居里跳着几只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