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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涩的青梅果(中篇小说连载9)

酸涩的青梅果(中篇小说连载9)

作者: 红烛秋影 | 来源:发表于2024-10-12 10:28 被阅读0次

                      9

县城中学坐落在县城西北角。原先也是一座庙宇,1952年改造而成。大殿做了伙房和饭厅,新修了几排教室和宿舍,大门还是庙宇时的大门,硕大的门环已经锈迹斑斑,出校门西有一个几百平米的操场,所有这一切,就组成了本县唯一的最高学府。

别看校舍简陋,解放初,却汇聚了一批颇有名气颇有才气的知识分子。有的解放前当过国民党军官,有的是大学下放来的洋教授,有的是旧社会的伪政府工作人员,有的是旧社会搬迁过来的知识分子。鉴于解放初期,新社会新学校培养的知识分子寥寥无几,由此便决定了这所最高学府内的人员庞乱,思想复杂。

父亲大概也属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

正值暑假,学生都放假了。教职员工留在学校搞运动。母亲拉着我的手走进那个有着两根廊柱支撑着的破旧的大门。一股冷清萧杀的气氛扑面而来。所有的墙上都糊满白色的报纸,白色的报纸上涂鸦着黑色的墨迹。有的已经被风刮起,残留着白纸的痕迹。当母亲眼睛的余光落到那些白纸上的黑字时,脸色瞬间变白,握着我的手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我不敢细看那些白纸黑字,也不敢抬头看妈妈的脸,只是悄悄跟母亲说,妈,咱们回去吧!母亲没有搭理我的话,依然紧紧拽着我的手沿校舍之间的甬道朝爸爸的宿舍走去。

校园里零零落落的人都朝我们母女俩投来惊异的目光。而一当知晓我们是×××的亲属,是来找×××时,都远远得避开了。好像×××的名字沾染了瘟疫似得。我们沿着甬道走到父亲的宿舍时,铁将军把门碰了一脸灰。恰巧迎面走来一个青年,母亲认出那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小徐,毕业后留校当教师了。平日里小徐和父亲的关系最好,老师长老师短的须臾不离嘴。小徐还好几次到我家,去时总要给我买几颗糖果。母亲心里一阵欣喜,以为这下子可碰到熟人了,这下子可能打听到父亲的下落了。小徐抬脸见是我们母女俩,面带诧异问张老师你怎么来了?母亲说明来意,小徐却支支吾吾说,我也不知道王老师现在去那里了,你到办公室问问吧!小徐的话顿时让母亲生疑,一个学校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母亲正要继续追问,小徐早走了。

母亲叹口气。

母亲拉着我向办公室走去。

有一个穿着四兜中山服的人爬在办公桌写材料。母亲说明来意,那人抬头打量了一下我们娘俩,显得有点惊讶:据老王交代,你们夫妻俩不是离婚了吗?母亲坚定地一字一顿说,没有。那人又反复问道:没有?

没有。

母亲问,他还在不在学校?

那人说,前天刚走。到旮旯沟干校劳动改造去了。

我扶着母亲跌跌撞撞从最高学府出来,太阳已经靠西了。母亲的手滚烫滚烫。我问,妈你病了?手好烫!妈说,她没病。

我知道妈在哄我,我扶着妈一步一步走向外婆家。

外婆那时已经86岁了,见妈烧成这样便说,都烧成这样了,还说没病!边说边给妈熬姜糖水,然后捂着被子给妈出汗。

第二天,妈稍稍好了一点,便向外婆打听旮旯沟的方向,旮旯沟离县城的距离。外婆说,那地方只听说,没去过。离城至少80里。妈说,我今天要去一趟旮旯沟。外婆说,你去那里干什么?妈说看你女婿。外婆问孩她爸怎么去了那个没人去的地方?妈说,给你说也说不清楚。妈让我在外婆家等着,我说我要陪你去。妈叹口气说,去就去吧,给我做个伴。外婆说12岁的孩子那能走那么长的路。母亲说看看有没有去那个方向的车,也许能碰着。

母亲说得车绝不是现在到处跑的汽车。那时的汽车还凤毛麟角。自行车母亲又不会骑。母亲说得车是一种有两个轮子的大车,那是那时的主要运输工具,主业拉货,也捎人。

天遂人愿。出门往东大街一拐,恰巧碰着一辆往旮旯沟所在公社地拉化肥的一辆大车,和车夫搞定两人3元,我们娘俩便在车夫的帮助下上了车。

车夫坐在车的帮沿,将手里的红缨鞭“巴巴”朝半空中一甩,那车便移动了。四匹大红马在前拉着缰绳挑梢,一匹体魄高大的棕色骡子驾辕,胶轮大车向前滚动着,气势颇为壮观。那车夫头上挽块白毛巾,散发着汗味的白汗衫敞着,一条半截的帆布裤,一双露着指头的晒得快要发白的解放鞋。大概终归是常年日晒雨淋的缘故,身板像铁似的发着亮光。车夫颇为幽默,和他的伴侣——一条骡子四匹马常开玩笑。那个不出力想耍滑弄尖,红缨鞭“巴”地便在其头顶上甩上一鞭,柔声骂道,今个扣你狗日一分,你狗日不怕扣分你就耍尖!走着走着,前面的一匹马站着就拉开了,稀尿水伴着稀粪哗啦啦溅了一地。车夫嘴里只得“吁吁”得让车暂停。嘴里又不干不净骂道:说你昨晚吃得多,你就是不记嘴,这下好了,回去还得给你吃止泻药。等那馬拉完了,车又开始跑起来。突然,从对面过来一辆车,那匹枣色大青骡显然是一头母骡,车夫这边拉梢的一匹黑色公马便再也不能忍耐,和大青骡打照面时,便手舞脚蹈跳起来,嘴里呼呼喷着白气。大车随即剧烈地摇晃起来。车夫不敢怠慢,嗖地从车上跳下,冲上前去,一把搂住那公马的口嚼,才让车暂停下来。等那辆车过去了,车夫才开始教训那匹公马,鞭子“巴巴”落到公马的屁股上,像训儿子一样训道,你狗日怎不长记性,你那流氓习气怎就不能改改?是母的你就敢上?还能把你那东西憋死!车夫说完这话,才发现车上还坐着我们娘俩,似乎觉得不该说这样的脏话,吐吐舌头,鞭一甩上路了。

母亲眯着眼,我也早呼噜呼噜进入了梦乡。坐在车帮沿的车夫大概觉得无聊,便一个人吹起口哨来,“㖆—㖆—㖆—㖆—㖆—㖆—㖆”,睡梦中的我就听得好像是“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曲子。口哨吹完了,又坐在车帮沿轻声哼唱起来

              阳婆上来红杠杠

              赶着大车出了庄

              别的暂时咱不表

              说说咱那王大娘

              ……

车夫忸怩作假的嗓音大概把母亲和我都逗醒了。娘俩再无睡意,便坐了起来。车夫便和我们拉开了家常:旮旯沟有亲戚?

母亲摇头。

没亲戚去那个穷山沟作甚?

去干校。

是有个什么干校,集中了一些有文化人,劳动改造。那里面有你什么亲戚?

母亲没有回答车夫的问题,也不好回答车夫的问题,眼睛直视着前方。

车夫也看出了母亲的表情,知道问题问到了节骨眼上。便不再发问,又“㖆㖆㖆”打起口哨来。

四匹挑梢马听到哨音便越发低头奋蹄,伸腰屈背拉起车来。

车夫的乐呵劲感染了我们娘俩,母亲便问车夫:大叔家里几口人?

立起一根,躺倒一条,光棍儿一个。父母早早走了,老婆跟人跑了。

为什么跑了?

嫌咱穷呗!

没有儿女?

有一个儿子也带走了。

一阵沉默。母亲才觉得不该问人家这样的问题,捅到了人家的伤处。不过,看车夫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依然“㖆㖆㖆”又打起口哨来。

“人这一辈子,不知道会遇什么难。你就每天哭哇?”

“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就是个这,天天穷乐。”

车夫自语。隔会,车夫大概是怕我们娘俩再打瞌睡,便从他的衣袋里掏出几个青梅果递给我们,说,吃,熟了。我接过那几个青梅果,乒乓球般大小,青嫩的绿色中泛着红光,已经不再是纯绿了。我咬了一嘴,车夫说,酸不?我说不太酸了。车夫说,到了成熟的季节,不酸了。

坐车坐到公社所在地,又走了二里山路便到了目的地。旮旯沟,旮旯沟,名副其实的旮旮旯旯的一条深沟。沟两边是两面石坡。进沟无需再问,便见一面石坡上站着三、四十个人,个个低头弯腰,挥铣舞镐,搬石头的搬石头,垒堾的垒堾,挑土的挑土。听不到对话,只有铣镐碰撞的叮当声。在忙碌的人群里我发现了一个穿半截短袖短裤戴眼镜的中年人,正挥动着一把䦆头刨土。那不是父亲吗、我惊喜地把手卷成喇叭筒朝他喊,爹!爹!,父亲大概听到了喊声,停下手中䦆头顺着喊声瞅来。当他发现是我们娘俩时,瞬间呆住了,一会儿便有两滴热泪从他脸颊上滚下来。母亲呢,也僵僵地楞在了那里。父亲和母亲就那样子长久地对视着。那一刻,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心里都想到了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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