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我们那过年天气一点也不冷。
日日都是晴空高照,难见雨雪。阳光垂在人身上,晒得人发酥发软。从外乡带回来的羽绒衣和羊毛衫堆在行李一侧,统统用不上。
这是一年中最长的假期,人们整日闲着无事可做,聚在门口的水泥汀上打牌,抽烟、喝茶、嗑瓜子,说无目的的闲话。直到那些相同的闲话讲上两三遍。腊味,蒸鱼、豆腐、丸子、白切鸡摆上桌好几次,大家只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
窗外的爆竹在春寒料峭里噼里啪啦散入清晨的雾里时,年也就算是过完。诸人散去,各谋各事,约定来年再见。
但有一件事情我没讲。
十五岁的大年三十下午,祖母催我洗澡。她要带我去祖庙里,这是一种家族长孙因偏爱所得来的特权。她挥手驱赶跟在我身后的表弟们,叫他们快回去。顽童们当然不愿,直到祖母许诺回来给他们一人一个新炸的米果,几个人才不情愿的停下脚步,目送我们消失在视野中。
行进在故乡的山野里,很快的,化作两粒小点。景色了无新意,光秃秃的山,褐红色的土石里摇着几株翠柏,还有荒田,杂草蔓生的几座坟头。风一吹,呼呼响起来
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我已站在祖庙里。说是祖庙,不过是一间坐北朝南略高大的房屋,泥胚砌成,外刷白浆。年代久远,倾塌了一半的墙圮满是脏话和孩子的涂鸦。背面赤红色标语,斑驳地厉害,看得出来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里面是什么样的,只记得踏烂的门槛,悬于梁上的飘动的彩幡,镌刻着族人姓名的功德碑。放着杂物的房间的房间里飘出一段采茶戏,声音呜呜咽咽,喉咙里总有一口痰似的,听不清楚唱的什么。满地的鸡血和纸钱,祖母按我的肩,让我跪在蒲团上,祖母在一旁念道:“祖先保佑,子孙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学业有成。”我完全呆住了,祖母的样子庄重而又虔诚,烛光和香尘打在脸上,远离平日在灶头田间操劳的模样。
世事更迭,白云苍狗。本乡人不信佛道,那一座隐于山间的小庙竟是千万人的精神寄托。一代又一代的人我脚下的路,面对过空无一物的案台,没有神像,没有佛龛。祖母一年四季,日日皆然。所求的并非彼岸的解脱救赎,而是极现实琐碎的欲望,事关尘世中的一粥一饭,喜乐平安。
岁如逝川,人们如飞鸟般散走又聚合,无论天南海北,相隔万里。正是祖庙中飘出的香火将血浓于水的情,熬的很稠,很稠
事情过去很久了,我终究没有再去过祖庙里,甚至不愿意回到家乡。于是我的身份就变得很可疑,在飞速发展的水泥森林里对着房价绝望,又怀揣着自以为是的骄傲看不起生长的地方。
前几天,我从地铁的人流里挤出来回到家。手机响了起来,祖母打来的。我因为要赶几篇稿子心烦意乱,就一边盯着电脑一边哦哦的听祖母说话。
“祖庙拆掉咯。一个星期前还是什么时候,挖掘机都开到庙门口,说是要修路。你三公带着几十个人挡在挖掘机前头,不让拆。最后村长出来把人带走,还是拆掉了。”
“哦。”
我一面回答,心里却感觉少了点什么。抬头向窗外望去,城市的车水马龙依旧闪着一种诱人的光。
反在他乡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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