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几年的夏天,天气还是一样地闷热,天空蓝的不像话。那时候外公身体健壮,翻越三座山再给我摘回来一袋布冬子,肩上担着两三捆干柴,那是我们炉灶上的火源,能烤出可口的糍粑和清甜的红薯。
我的家乡远在深林,背靠大山,临水而居。像极了世外桃源一般,家家户户撒网捞鱼,喝山上流下来的清泉。梯田层层叠叠,油菜花遍满整座山,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油菜花高呢,常常躲在田里玩耍打滚。压坏了人家的油菜,还得被领回去用竹鞭揍一顿屁股。
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跟在大人后头上山挖竹笋了,一座一座山连绵不绝,深山里大大小小的竹笋冒尖,青葱的竹叶上布满了露珠,轻轻一摇晃便落得满头是水,好不新鲜。锄头挖出来的路深一脚浅一脚,不大好走。常常也会被横在山路的竹鞭绊倒。
多年以后我上了学,才知道,竹鞭是老师用来打人的。
大人们挖了竹笋,还得砍竹子,砍那种长势旺盛的,格外油光滑亮的青葱绿竹。他们动了斧头,一刀一刀凭空砍下,竹子一点一点露出新鲜的白嫩的中空竹身。
“哐当哐当”的砍竹声错落响起,滴滴露珠哗啦啦下雨一般砸下来,清甜无比,滴到汗衫上,湿了大半。原来他们都开动了。
这时我和伙伴们便四处寻找山间的野果,蛇莓树莓吃了个滚饱儿。太阳余晖渐渐洒落,斑驳的竹叶映衬着夕阳,灿烂夺目。山间开始阴凉起来,大人们便一人扛着两根竹子拖着我们匆忙下山了。路过一抹清泉,停下畅饮一番,冲刷掉疲惫酣畅淋漓地继续赶回家吃那香喷喷的柴火饭。
每日砍下的竹子经过砍、锯、切、剖、拉、好几个过程才能变成薄薄的竹片,家乡又称“秘丝”。被做成薄片之后,可能还要经过细细的剖削,再细一些再细一些,变成又细又长的竹细条儿。秘丝是薄薄扁扁的竹片,用来编织晾谷子的晒垫。竹细条儿用来编织细密的簸箕,拿来筛碎米粒。
图片来自网络国学中“秘丝”的正名叫竹篾。小时候,家里的妇女们都生的一双巧手,家家户户都能编织晒谷垫、簸箕、米筛。如今乡下的家中依然保留着这古老的手艺,一二十年过来了,家乡的竹林越发青葱,却再也无人砍竹吆喝,再没有家门口削竹篾的情景了。
我的家乡被誉为“楠竹之乡”,家家户户有竹山有橘林,吃不完的西瓜地,摘不完的柚子果。那时候,村里有外地人常常收竹篾手工品。家家户户便上山砍竹,男人们砍,女人们编。竹片在刀口与手指尖来回滑动,光滑的竹篾应运而生,再细细用尖刀一切,细竹条儿越发精巧。
女人们手中忙上忙下在竹篾中穿梭,引竹穿转,精巧的竹篮已有雏形。青白分明,好不漂亮。拿上钩子挑上一支结实粗壮的竹篾条儿,往篮子边来回飞舞,不出半会儿,紧实的篮边已经成型。小孩子们也忙里忙外,捡着竹棍套蜘蛛网,在田间飞捕那些蜻蜓。
蜻蜓的翅膀亮亮的,透明的羽翼闪着微微珠光,硕大的眼珠子萌萌傻傻的,让人好生怜爱,孩子们捞得累了,便又把捉到的蜻蜓慢慢放到稻草上。看着它们越飞越高。
常常有几只绿色的蜻蜓让人欢喜不已,我们都取了名儿的,红色的蜻蜓叫果果,因为眼睛最漂亮。绿色的蜻蜓叫布东,因为长得像那些野生的猕猴桃儿。还有灰蓝色的蜻蜓,凶猛得很,我们倒是从不敢抓他,都叫他大王..........
遇到赶了场的时候那可是早早地起来装扮,这是平时隆重的一天了。每次赶场总要穿上自己最漂亮的小裙子,蹬着妈妈买来的时兴红皮鞋,头上绑着花蝴蝶,才能高高兴兴地上街去。
赶场时若是夏天则一定要买两毛钱的绿豆冰棒,边走边吃,冰棒冒着冷气儿,熏得舌头凉凉的麻麻的。若是还吃不饱,那一定要去街尾买一个三毛钱的芝麻球儿蘸上黄豆粉儿,吃的满嘴都是。
外公极其喜爱理发,每逢赶场总要理个利利索索的短寸。这时我便舔着冰棍儿嗦着凉粉坐在一边的竹椅子上等他。
师傅的理发摊开在自家中堂前,屋口一面墙钉着一面发灰的镜子,擦得锃亮。照的人明晃晃得,把我的黑牙齿也照的一干二净。镜子前摆着一张太师椅,花纹古朴,看起来像奶奶坐的椅子,把手光滑油亮,被人摸得多了,自然油光满满。
剃头师傅把一块白布围在外公的脖子下,用水给他洗脸,再洗头。外公的头发本没有多长,可他硬是执拗,外婆也只好由着他去了。剃头师傅的手粗大又灵巧,手上有些许老茧,该是拿剪子磨出来的。他把外公脖颈边的杂发用刀片剃干净,随后又拿剪刀这里修修剪剪,那里咔嚓咔嚓。来来回回龙飞凤舞好多遍,总算给外公剪得满意了。
图片来自网络剃头师傅刮胡子时也是好看,先用肥皂抹一抹下巴,大手搓起点泡沫,拿起刮刀轻轻划拉腮帮子边上的砸胡须。慢慢慢慢地刮到下巴,这时又抹点泡沫,再慢慢从另一个腮帮子处刮起。老师傅倒是乐在其中,双手仔细着,嘴里哼着小曲儿,实在是匠人精神十足。
刮完胡须还得剪个鼻毛,外公的琐事奇多,剃头还得做全套。剪发、刮胡、挖耳、剪鼻毛一样少不了。看着师傅忙上忙下,小曲儿唱了一句又一句,我便打起瞌睡来。
叮叮当当的声音嘈杂起来,这时我便一下子猛然清醒。是叮叮糖的师傅敲着锣鼓来了。糖师傅挑着扁担,担子两头沉甸甸的全是白花花的叮叮糖,这糖使我垂涎不已。恰逢外公掏出钱夹子给剃头师傅,我飞一般地跑去拦住叮叮糖担子,气喘吁吁冲外公叫嚷:“我要吃这个要吃这个!”
外公极不喜欢我吃米糖的,因为这米糖我黑了三颗白牙齿。我硬是不从,誓死要吃到这糖才罢休,外公怒目圆瞪,眼见就要扬起巴掌打人了。我一看不妙,使出绝招匍匐在地上打起滚来,外公匆忙拉扯着我,我哭着喊着要吃那叮叮糖。
街上人多外公自然不敢随我闹,要是在家里,我的屁股可能早就开花儿了。看着师傅拿起小锤子敲敲打打那块硕大的糖果,我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抹一抹脸上的泪珠儿,激动地扒拉着糖师傅的手腕说:“多敲一点儿吧,伯伯,多敲一点儿呢!”
“小姑娘!吃多了可蛀牙呢!就吃这么多啊,下次啊,赶场我再给你吃。”
我只好扁扁嘴,不敢再多说。
图片来自网络抱着那一小袋儿叮叮糖,我心满意足地跟着外公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回家的路远,走路也得一个小时才能到家。外公那时候身体好,卖了家里的黑牛崽子买了一辆三轮车,后来,每逢赶场,我和弟弟都坐在三轮车后头欢呼雀跃。
那是我这一辈子都再也体会不到的快乐了。
二十年过来了,家乡的山田变卖掉一部分,外公外婆都搬到城里生活。我再也无法去享受乡村里甘甜的蜜桔,去舀一瓢山间的泉水,摘取那山坡的野果,这一切已然成为回忆。
如今想起那竹编,想起晒谷垫上谷粒燥热的芬芳;想起剃头师傅哼的无名小曲儿;想起叮叮糖师傅的锣鼓;不禁轻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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