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陈丹青曾说过:鲁迅和木刻家那样的交谊,那样的美谈,此前的中国,没有过,此后,也没有了。
鲁迅一生搜集了国内外三百多个艺术家近两千幅版画作品,其中,他最推崇的是珂勒惠支。
作为第一个把珂勒惠支的版画介绍到中国的鲁迅,是这样评价珂勒惠支的:在女性艺术家之中,震动了艺术界的,现代几乎无出于凯绥·珂勒惠支之上。
珂勒惠支在艺术创作上最大的一个转折点,是儿子彼得在一战中的牺牲。
这极大刺激着珂勒惠支。她无处表达自己的丧子之痛,于是借着手中的刻刀,完成了一系列举世闻名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不准碾碎为播种用的种子》。
今天,二毛跟大家分享一篇纪念珂勒惠支的文章——《种子是不该磨粉的》。
就让我们透过黑白的刀刻,感受一个破碎的母亲,对峙死亡的痛苦与挣扎。
凯绥·珂勒惠支种子是不该磨粉的
文|筱敏
……接着战争发生了。……彼得的牺牲。我的彼得的牺牲。他的阵亡。
随之我感到自己也死了。
——珂勒惠支日记
但事实上母亲是不能死的。活下去的母亲。就成了儿子生命的延续。这是一个比杀死母亲更残酷的延续。
你为儿子塑像不是为了纪念,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不愿摆脱痛苦的母亲。
是的,你从来不曾冷漠地工作过,此时你的工作,更是日复一日地,使痛苦刻骨铭心。
当一切都在洗刷,都在弥合的时候,唯有你身上不能愈合的痛苦,是不能毁灭的证据,证明一个茁壮的年轻生命曾经存在于世。你的痛苦,是儿子继续生存的唯一居所,就像他从前睡在你的怀抱里一样。
在你的血泪漫灌的一片土壤上,儿子得以继续活着,即使没被磨成了粉,也仍以种子的一样继续活着。
在一个善于遗忘,而且褒奖遗忘的世界,你一次次撕开伤口,使痛苦永远鲜秾。你知道,假如连母亲的痛苦也愈合了,儿子就真的消失了,他从来不曾存在过了,一个生命的生长和夭亡就毫无价值。
遗忘,就意味着再次杀死你的儿子,你是一个拒绝遗忘的母亲。
你的工作进展很慢。你无力地面对塑像,你被摧残太深。你一遍一遍塑着儿子,还有谁比你更熟悉他呢?然而你总看到某个细部是模糊的,那是生死之间的屏障,你无论如何不能将它拂开。
黏土在你苍老的掌中有了体温,你茫然地摩挲着,一次再次看见一个倾覆的世界。人被巨兽追扑,撕咬,厉声惨叫,屈辱地俯卧地面,爬行。
你看见死神头戴帝王的冠冕,挥舞权杖,身后是黑压压的食尸鸟,铺天盖地是嗜血的眼睛。
你看见一个母亲举起她的孩子,先出去——牺牲。
击穿儿子的枪弹一次再次击穿你,你整个被撕开,从肉体到心灵。
你无法对自己说,儿子失去了未来,他在那里等你。
你无法对儿子说,食尸鸟和云雀同样是上帝创造的生灵。
你知道未来是属于别人的了。而你在此间,还要代替儿子跋涉,沿一面孤绝的陡坡向上跋涉,攀登人永恒的黑暗——那是我们本来的黑暗,你已经不能冀望星辰的光明。
你说:这就是我的遗嘱了——不许碾碎要结果实的种子!
然而,人世间最悲惨的现实却是:你只能代替儿子执行你自己的遗嘱,用你垂老的身躯阻挡钢铁巨兽的辗轧;用你绝望的呼喊昭示生命的尊贵。
你抵御不住整个世界的毁灭,你感到衰竭。如果有一只手按过你的遗嘱,你必定就此倒下去了。
然而没有。
你需要力量。你知道,唯有力量,能使你配做儿子的继承者。
你极度渴望有一只手伸出来,让你握住。然而没有。只有更多的死者和生者,等你把手伸给他们。
你就是那个提着一盏风灯,蹒跚走在荒野的母亲,寻找儿子,寻找无告的生者,寻找泯灭的死者。有一只飞蛾在后面跟随。
荒原就是没有尽头的呵!
然而历史,所谓人类书写的历史,多少世代以来,只在鼓乐喧天的旃阶上展开。荒原是被省略的。廓大得令人心惊的荒原,那些草一样被烧尽,又草一样残缺地长起的人们,那些无声的死者与生者,是被省略掉的。
历史的遗漏总暗合着恐惧,暗合着淡忘,暗合着钢铁巨兽碾过的辙痕。
你以一盏飘摇的风筝走在荒原之上,倾听整个荒原的哭泣。
假使生命只是夜间的灯火,点燃起来又被吹灭,荒原也还是瞬息之间被照亮过的,瞬间的照亮让人们看见亘古的苦难和哀恸。
母亲是唯一点灯的人。
死亡的背后不会一无所有。
你以你的一生反抗遗忘。如同反抗死亡一样,如同反抗强权一样,——反抗遗忘。
荒草茫茫。你衰老了。
珂勒惠支!
你说:每当我要创作一个女人的形象时,在我脑际浮现的始终是一个看到世界苦难的女人。
她凝视着世界,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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