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人间世》有言:“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此句意境深远、思想奥妙,尤其是“虚室生白”一语,经常在文学、艺术领域被引用。“虚室生白”在美学中(尤其是中国传统的诗书画中)主要指“留白”、虚实相生的艺术手法,影响了无数中国古典艺术创作者,在中国美学中具有相当高的地位与意义。但历代注家对于此句哲学意蕴的阐发略显不足,准确理解“虚室生白”的内涵,不仅需要关注“虚”“白”等重要语词的含义,还要注意“虚室”与前文“心斋”的关系,更要关注《人间世》的宗旨和“颜回见仲尼”这则寓言的具体情景,同时在修养工夫层面可参考后世道教内丹学对其的阐释和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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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虚”、“虚室”与“白”“虚”无疑是道家心性论的重要范畴。“虚”常与“静”相连用。“致虚守静是老、庄修养论之主旨。老子首倡致虚守静,庄子则将致虚守静具体化为‘心斋’与‘坐忘’。”《老子•第十六章》云:“致虚极,守静笃。”高明注曰:“‘虚’者无欲,‘静’者无为,此乃道家最基本的修养。‘极’与‘笃’是指心灵修炼之最高状态,即所谓极度和顶点。”“虚”就是虚其物欲之心,不断减损自己的欲望,从而保持心灵的空明和宁静。
而就“室”而言,“室”本指人所居之处,这里用来比喻人的内心。《经典释文》引司马彪云:“室比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成玄英疏亦云:“虚其心室。”《管子•心术上》曰:“洁其宫,阙其门,宫者,谓心也。心也者,智之舍也。故曰宫,洁之者,去好过也。”此处“宫”与“室”同义,“洁其宫”即是此处的“虚其室”,都是指打扫干净自己的内心,去除多余不当的欲望。
陶渊明有诗云:“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归园田居•其一》)此处“虚室”不仅仅指陈设简陋的屋子,也可指排除了各种俗想杂念的空明之心。尽管户庭与虚室相照应,但从本诗的内容和陶渊明的一贯追求来看,把“虚室”解释为空明的内心更能体现他那超然物外、淡泊宁静的性格。
“虚其室”故而能“生其白”。“白”的本义指日光的颜色。《释文》引崔撰云:“白者,日光所照也。”《说文解字》曰:“白,西方色也。阴用事,物色白。” 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蒋骥曰‘(白)字从日,上有日未出初生微光。按日未出地平时,先露其光恒白,今苏俗语昧爽曰东方发白是也,字当从日,指事,训太阳之明也。”
“白”字本指太阳初生时发出的纯白的微光,后来抽象为指白这种颜色。因此,“虚室生白”之“白”首先指去除杂芜欲望干扰之后内心洁白的状态。而由“日光”的本义而伸发,“白”也具有明亮的意思。《康熙字典》云:“白,又明也。《礼·曾子问》‘当室之白。’注:谓西北隅得户明者也。《荀子·正名篇》‘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注:白道,谓明道也。”这可以引申出对“虚室生白”所达境界的第一层理解,这是极具美学意味的一种境界,即虚静空明的心境会生发出如太阳光照一般清明洞彻的耀眼效果。
成玄英疏曰:“白,道也。”但“白”并不是“道”,“白,明也”,“白”只是对得道境界的形容。得道之人的内心如“纯白独生”,光明透彻,没有一丝一毫外物的干扰和内心欲望的萌动,达到了真正的“虚其心”。除此之外,“白”还有“素”“朴”之义。《康熙字典》:“《增韵》素也、洁也。《易·贲卦》:“白贲无咎。”注:其质素,不劳文饰也。”“白”可指质朴、素淡。《庄子》中“白”多有此义:“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庄子•天地》),“明白太素,无为复朴”(《庄子•天地》,“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庄子•天运》)。
庄子所言的“纯白”是指心灵的一种原初状态,即没有机心、自然淳朴、天真无邪。因此,“生白”也就是生纯白之心,去除机心的驱使,复归于无欲素朴的自然本性。《庄子•马蹄》有言:“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本来完整的树木不被残损雕刻,怎能会有牺尊(祭祀所用酒器,上画牛头形状);纯白的美玉不被毁坏,怎能会有圭璋。无知无欲、纯洁素朴才是人的本性,所谓的仁义是道德的毁坏。
因此,“虚室生白”应指不断减损过当的欲望和机心,从而使内心达到空明宁静的状态,这种状态纯洁素朴、光明澄彻,是得道、悟道的状态。“虚室生白”故而能“吉祥止止”,“止止”即“止于此也”,第一个“止”是动词,“止,集也”;第二个止是名词,比喻凝静之心。吉祥善福止于此空明澄澈的内心。“止”又有“至”之义,吉祥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
但这样一种纯洁素朴、空明宁静的状态并非是要泯灭人的所有欲望,庄子肯定人正常的生理欲求,他把正常的生理欲望称为自然,而把过度的情欲称为失性。“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庄子•天地》)
五色、五声、五臭、五味、趣舍都是多余不当的欲望,放任这些欲望的增长会使人心迷性乱,妨生害生;对这些浮华欲望的追逐也会导致争斗和残害,反而不利于社会的稳定和国家的治理。故而《老子•第十九章》有言:“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但“寡欲”并非“无欲”,老子、庄子均肯定人的正常欲望,“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老子•第八十章》),“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庄子•马蹄》,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就是最好的政治。
《老子》《庄子》中虽然多次出现“无欲”,如“常使民无知无欲”(《老子•第三章》,“同乎无欲,是谓素朴”(《庄子•马蹄》),但究其语境,“无欲”并非今天我们所理解的没有欲望,而是没有多余过当的欲望。或者换句话说,老子、庄子将人的正常生理欲望称为人的自然本性,对之非常重视,反而反对残性害生、不利于人正常情欲(自然本性)实现的道德说教和礼义规范。因此,通过“虚静”工夫所达到的这样一种“虚室生白”的状态是少欲,而非无欲。或者说是老、庄意义上的“无知无欲”,是一种真正自然的状态。
此外,《淮南子•俶真篇》亦有此句:“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夫人之所受于天者,耳目之于声色也,口鼻之于芳臭也,肌肤之于寒燠,其情一也;或通于神明,或不免于痴狂者,何也?其所为制者异也……是故虚室生白,吉祥止也。”《淮南子》作“虚室生白,吉祥止也。”“止也”与“止止”意涵上无太大差异,但“止止”连用,更有声韵和谐之美。《淮南子》的论述对于理解“无欲”与“虚室生白”很有参考意义。圣人与凡人都有耳目口鼻等正常的生理欲望,但是他们的差别在于圣人以神制情,故而神清智明;凡人以情乱性,精神外越,失去根本。因此应当去情止欲,以保持心灵的清静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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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虚室生白”与“心斋”“虚室生白”作为得道之境界的描述,必然有其工夫论前提。而这个前提就是《人间世》前文的“心斋”。“心斋”的引出是《人间世》开篇“颜回见仲尼请行”这则寓言的关键。故事的起因是卫国的国君专横独断、一意孤行,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颜回作为孔子的弟子,怀揣着积极入世、治国安民的抱负,希望用自己所学到的知识来使卫国免除灾祸。但是士人入世的险恶就在于要与残暴的统治者相处,要与错综复杂的政治势力打交道。
面对这样一位“轻用其国”“轻用民死”的国君,孔子认为颜回大概是要“殆往而刑耳”。为此,颜回提出了“端而虚,勉而一”和“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的解决办法,然而这几种方法都被孔子否定,孔子认为都不足以用来感化卫君,“犹师心者也”。颜回无可奈何,只好求助孔子。孔子便向颜回提出“心斋”一法。“心斋”不是不茹荤、不饮酒的祭祀之斋,而是心灵的斋戒。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
对于“心斋”的注解可谓汗牛充栋。成玄英疏曰:“耳根虚寂,不凝宫商,反听无声,凝神心符。心有知觉,犹起攀缘;气无情虑,虚柔任物。故去彼知觉,取此虚柔,遣之又遣,渐阶玄妙也乎!”“若一志”,即专一你的志趣、志向;“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即不要用你的耳朵去听,而要用你的心去听。不是用耳朵去听而是用心去领悟,是为了使体道之心不被感官所扰,把感官的刺激、感觉所形成的错误观念遗去、丢掉。但是心依然会有所执著,会有所偏向,会有好恶、利害的思量。
而气就不同,气本身就无所待,它的本质就是虚。气因其虚,乃能融容万物。而只有使心灵达到虚静空灵的境地,才能接应、容纳外物。林疑独曰:“听之以耳,正听也;听之以心,反听也;听之以气,无听也。正听以耳,将以穷理;反听以神,将以尽性;无听以虚,将以至命也。”林氏用“穷理尽性至命”来解释此句,颇有以儒解庄的味道。“听之以耳”强调感官对外在事物的把握,因此是“正听”,也即是穷尽事物之理;“听之以心”强调内在心灵的符验,因此是“反听”,也即是反观内省充分发挥自己的本性;“听之以气”虚以待物,无所复听,因此是“无听”,也即是接纳和体察自己的天命。
值得注意的是,《文子•道德》中也有类似的话:“文子问道。老子曰:‘学问不精,听道不深。凡听者,将以达智也,将以成行也,将以致功名也,不精不明,不深不达。故上学以神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以耳听者,学在皮肤,以心听者,学在肌肉,以神听者,学在骨髓。’”“学道”的关键在于“听道”。“听道”也有层次的划分。最高明的学道者以“神听”,中等的以“心听”,最下等的以“耳听”。以耳听道,左耳进右耳出,只学到道的皮表;以心听道,能够深入一层,学到道的肌理;以神听道则能够领悟道的精髓。
因此,所谓“心斋”就是斋戒自己的内心,涤除外物以及主观喜好的干扰,保守心灵之虚静空灵。“心斋”也是体道、悟道的工夫,“虚室生白”正是对通过“心斋”而得道的境界的描绘。“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庄子•人间世》)人能做到使感官内通,不缘于外境,精神安静,不使智巧,这样鬼神也会来依附,何况是人!这是顺应万物的自然运化,是禹、舜处世的关键,伏羲、几蘧行为的准则。通过“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的“心斋”工夫所达到道的境界的人可以真正地游刃于人世间,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不为外物所累,不为世俗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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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从道教内丹学的角度看“虚室生白”后世道教依托《庄子》文本对“虚室生白”多有阐发。“虚室生白”被用来形容内丹修炼达成后“性光”显露的状态。《庄子义海纂微》引碧虚注曰:“室虚则阳明生,心定则天光发。”“白”就是如太阳一样明亮的“天光”。所谓的“天光”就是天然本性之光,是本体之光。碧虚前文注“心斋”云:“祭祀之斋涉迹,心斋则悟本也。无听以耳而以心,遗照观妙也。无听以心而以气,浑一太漠也。初学到此,散漫而难摄,然有妙门焉。在乎‘听止于耳’,神专所司,则内景不逸,外尘不入;‘心止于符’,祥光凝合,则灵府湛然,心君寂尔。是故冲气洞虚,本无所待,然无待之中灵物自集,所谓交梨火枣不生于荆棘之地,此理惟修习者知之。”
“心斋”作为一种工夫法门,是有修炼的方法和次序的。“心斋”是对心性的磨练,更为根本。首先要做到精神专一,使感官摒弃外物的干扰,内心没有有丝毫智巧的萌发。在这之后,吉祥的光辉会凝结于内心,心灵清澈湛然,达到寂然不动的状态。最后达到洞天开显,真气汇聚,仙果生出,金丹练成。在道教的另一部经典《太乙金华宗旨》中,更是建构了一套以光为核心的本体论、工夫论和境界论。而“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正是回光验证时所达到的体验。
《太乙金华宗旨》第六章“回光证验”云:“现在可考证者有三……一则静中,目光腾腾,满前皆白,如在云中;开眼觅身,无从觅视。此为虚室生白,内外通明,吉祥止止也。”“满前皆白”正是当下体验到“性光”的直观感受。《太乙金华宗旨》区分了性光和识光。性光为先天形上之光,识光为后天形下之光,“凡人视物,任眼一照去,不及分别,此为‘性光’,如镜之无心而照也,如水之无心而鉴也。少刻即为‘识光’,以其分别也。镜有影已无镜矣,水有象已无水矣。光有识尚何光哉!”
性光如明镜照物、水之映物一样无分无别,而识光如镜中影子、水中映像,有分有别。修炼者静坐到一定程度,当光出现时,当下体会到的光为性光,但转念去思考光的颜色、大小、亮度等时则光转为识光。同时,《太乙金华宗旨》也认为,这样的一种“性光”乍现的境地虽可以言说,但必须亲身体验才可知其真。“此三者,皆现在可验者也。然亦说不尽的,随人根器,各现殊胜。如《摩诃止观》中所云:‘善根发相是也。’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须自己信得过方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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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结语道家哲学一直都重视心性的修养和境界的提升。庄子哲学尤其如此。《庄子》一书汪洋恣肆,追求人的自由和逍遥,心灵的宁静和淡泊。“虚室生白”作为《庄子》中极具审美意象的名句,滥觞于老子的“致虚”“守静”,与“心斋”“坐忘”等工夫紧密相连,强调的正是心灵的纯洁素朴、空明宁静。这样的一种境界被后世的道教加以继承和阐发,引入“性光”的概念,使得“虚室生白”的意涵更加丰富,同时也更加具有可操作性和可验证性。
此外,原本作为修养境界的“虚室生白”被后世的诗、书、画等艺术所继承和发掘,延伸出了独特的审美意境,深刻影响了中国古典艺术精神的塑造。“庄子的本意是要借一个具体的情景、场域的描述,表达形上之道的显现。然而,如此的情景、场域,却产生了美学的效果,他对美的空间观念、虚实关系,对于艺术境界的产生做了最精妙的表达,以致所有中国的艺术都借用了它。”中国古典的诗词、绘画、书法、建筑等艺术创作都十分看重这种虚实相映、有无相生、黑白交错的悠远飘渺的境界。
庄子的本意在借“虚室生白”表明得道的状态,却在不经意间开启了广阔的审美想象与空间。当体道的工夫与艺术的手法相融合,便产生了道在景中、景中有道、道景相融的独特的中国古典美学,从而蕴含了无穷尽的意蕴和高蹈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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