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此花不与群花比

——读李清照

卢望军

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喜欢古诗词的女人，我感谢李清照。她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古典诗词的半壁江山——试想，中国古典诗词的天空里，如果不曾有过李清照的熠熠光辉，不仅女人会觉得黯淡，恐怕男人也会觉得落寞吧，就像棋逢对手，对弈才更精彩。

李清照少年即负盛名，才气超群，年纪轻轻的时候吟咏桂花，即有“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豪言壮语。李清照在咏桂，也是在自况，词句之间，透露出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气。在《词论》里，她更是把有宋一代的大家名家逐一批评了个遍：“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李清照的观点未必全部正确，但是她的勇气和胆识，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种卓尔不群，一枝独秀，幸耶？不幸耶？

象因牙死，狐为皮亡，美丽的东西，是一种奢侈品，也是一种危险品。在我看来，李清照的幸与不幸，都是因为才华。

李清照的幸运，首先是因为出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藏书丰富。李清照的才华，来自于父亲遗传基因的优良，更来自于父亲思想的开明。他并不盲从社会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流俗，允许并鼓励女儿读书。我能够读到的李格非的资料非常少，不知道李格非是否如苏洵一样，躺在椅子上听苏轼苏辙兄弟背诵整本整本的书，但是从李清照的博闻强识来看，她一定也接受过系统的读书训练，而不仅仅是天赋使然。

但是，李清照的不幸也是因为父亲李格非。李清照和赵明诚成婚后不久，赵明诚父亲赵挺之首先倡议打击元祐党人，李格非作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自然是打击对象。李清照亦受到牵连，不得不随父母回娘家居住。原来的门当户对，变成敌我阵营；原来的伉俪情深，变成两地分居。夫妻之间的裂痕，就此产生。裂痕一旦产生，就像潜入肉中的刺，有时候也许会因为习惯而被忘记，但总是会要隐隐作痛的。才华卓绝如李清照，在人生的风雨侵袭之下，纵有再多诗词歌赋，也不能构筑起一方小小的避风港，偷得片刻安闲。李清照晚年曾说“学诗谩有惊人句”，“谩有”，多么无奈，多么无力。

李清照的幸运，当然是因为她遇见了赵明诚。“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春心萌动的少女，如此娇羞；“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新婚燕尔的少妇，如此娇俏。两个人志趣相投，沉浸在金石研究的世界里，不知今夕何夕，真有如神仙眷侣，天造地设的一双。这与其说是李清照的幸运，不如说是赵明诚的幸运。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曾有几个男人，足不出户，就能够在妻子那里获得精神世界的圆满？《〈金石录〉后序》记载了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妻生活中最美丽一幕：“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琴瑟相和，如此美丽，以至于后人对这一幕念念不忘。“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和妻子，也曾这样称意相宜。

但是，李清照的不幸，也主要在赵明诚吧。细读《〈金石录〉后序》，我们看到，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婚姻生活，其实并不像我们想当然的那样美好，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看李清照怎么写：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这里，我们看到，赵明诚对文物书册的爱惜，胜过对妻子的应有的尊重。

北宋灭亡之际，赵明诚“奔母丧南来”，李清照独自“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这一路上的艰辛颠簸，不必言说。后来，赵明诚应诏，独自赴湖州任。分别之际，李清照问：“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赵明诚的回答，冷透当时的李清照，大概也会冷透千百年后的我们——“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他要求妻子，一个弱女子，与宗器共存亡，可是，当初他在建康任上，属下发生叛乱，他一不顾建康城缓急，二不顾百姓安危；既没有带上妻子，也没有带上他的宝贝文物，而是脚底抹油自己一个人跑了。懦弱如此，自私如此，冷血如此，难怪李清照要“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李清照孤苦无依，在整夜整夜听着梧桐雨的时候，想起赵明诚，大概是爱恨交加的吧？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光阴如水，淘尽了悲恨，只留下怀念了吧？

有时候我想造化无情，命运对于这种天赋禀异的女子，总是非常苛刻。谢道韫嫁给了木头一样的王凝之，朱淑真嫁给了一个平庸的文法小吏，薛涛和鱼玄机沦落风尘不得善终，而李清照，大概她自己也曾得意于自己的圆满吧，最后却以悲剧收场。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爱情悲剧，有政治斗争的阴影，也有没有子嗣的硬伤，但是，我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罅隙，还是因为李清照太聪明太有才华了吧！赌书泼茶比记性的时候，李清照就常常赢；写诗的时候，李清照“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诗，就秒杀了赵明诚闭门谢客、冥思苦想做出来的五十首诗——这在一个男权社会，在一个视妻子为附庸的时代，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后来，李清照再嫁张汝舟，认清他的渣男面目之后毅然决然离婚，遭到当时人的非议。所谓的放荡，所谓的晚节不保，归根结底，难道不是一群男人对一个敢于挑战他们的秩序和权威的女人的围攻？

李清照的幸运，是因为她以婉约之宗的地位，树立了自己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不朽丰碑，比之无数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子，李清照真是光耀千古。李清照对于自己的价值，肯定也是了然于心的，所以晚年想找一个继承人，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也就是在这件事情上，她遭受了最深重的打击。“才藻非女子事也！”那个孙姓女孩儿哦，你可知道，你的童言无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你可知道，你的愚昧无知，错过了名垂青史的最佳机缘？

李清照有满腔的爱国热情，却生逢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的南宋；李清照有绝世的才情学问，却敌不过男权社会的风刀霜剑；李清照有对爱情的完美执念，却遇到了一个在学问和精神上不能与之匹配的赵明诚——李清照的人生，的确是一个大大的悲剧。

我感兴趣的是，如果人生重新来过，李清照是要做那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还是仍然要做在文学世界里纵横驰骋的一代词宗？

我想，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因为李清照已经明确回答过了：此花不与群花比。

只有不够自信的人，才会在和别人争高比低中寻找存在感；内心强大笃定如李清照，无须比，不屑比，也无人能比。李清照是白落梅，不知酝藉几多香，此花不与群花比；李清照是中秋桂，暗淡轻黄体性柔，自是花中第一流。

世间从来不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但是，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仅仅孕育出了一个李清照。

“1987年，国际天文学会命名水星上第一批环形山，有十五座环形山以中国人的名字命名，其中一座的名字就是李清照。从此，李清照的名字在太阳的照耀下开始放射更加辉煌的光芒。”康震在评说李清照的时候如是说。

难怪我抬头看夜空的时候，总觉得星光璀璨，原来，在夜空的深处，是李清照在闪闪发光。出自卢望军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