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此花幽独‖姜夔【下】（27）

　  “暗香”“疏影” 是姜白石创作的曲调，都是咏梅的。这两个曲牌来源于宋朝诗人林和靖极为清高，号称是“梅妻鹤子”，有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说梅花老干嵖岈横生出来，疏影映在清浅的流水之中，在月色朦胧的昏黄里，一阵阵梅香不知不觉地飘散过来。所以姜夔以《暗香》和《疏影》为词调之名了。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暗香》

        这首词有序言: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化作此花幽独‖姜夔【下】（27）

      辛亥是南宋光宗的绍熙二年，即1191年。当时姜夔大概四十上下。在一个下雪天冒着雪去拜访“石湖”（诗人范成大）。姜夔常常寄人篱下，在这些风雅富贵的达官显宦之中做门客。大家对他也很敬重，因为白石相貌清奇，诗词音乐书法都好。住了一个月，范石湖给他纸张，让他写新的曲调，于是他就“作此两曲”。石湖拿着欣赏不已，使家妓学习演唱他的歌曲，音律唱起来很好听！南宋时代国家偏安苟全，但达官显宦莫不追求自己富贵享乐，正所谓“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范石湖为了表示感谢，把他接在家里住了很久，而且还把歌女小红送给了他。他曾说“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

        王国维说姜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格调是很高骚雅、不平凡典雅，一点也不庸俗，但哪一句是梅花呢?当年我的老师顾随顾羡季先生就曾说，辛弃疾写梅花只要一句“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那梅花一开，就好像那美丽的女子一笑嫣然，眼光流动、转盼之间所有的花都该羞落飘落下去。可它开得这么寂寞，家山在哪里？故国在哪里?就连粉蝶儿就不认识它的美，正如同人们不能我的才能。一开口就不装模作样，不拿腔作势，不矫揉造作，品格就是高的。

化作此花幽独‖姜夔【下】（27）

        而姜夔的词，月光的皎洁、暗香的清远、笛声的幽咽、寒意的萌生，构成了一个高洁凄清、典雅脱俗的背景。过去每当我在月下梅边吹笛时，笛声就唤来了那位玉人，她冒着夜晚的清寒去为我攀摘一技梅花。可是现在呢？久别后我逐渐老去，不再有当年的情趣和才华。因此我就埋怨竹林外疏枝上的梅花，怪它们不该在我如此寂寞孤独的时候，把那种使人感到寒冷的幽香吹到美丽的座席上来！何逊是南北朝梁代很有才华的诗人，写过咏早梅的诗《扬州法曹梅花盛开》，所以姜夔引他来自比。

        “寄与路遥”也是用典，据《太平御览》记载，三国时江南陆凯给他在北方的朋友路晔寄去了一首诗和一枝梅花说：“折花逢秦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词人反其意而用之，隔着江水怀念远方的人寂静无人可语。相离如此遥远，而且眼前又下起雪来，梅花上逐渐积满了白雪，我连像陆凯那样折一枝梅花给你寄去也办不到！每当我在红梅花前端起翠绿的酒杯时就会流下泪来，那红梅的花瓣虽然默默无言，但它引起了我心中永远不能熄火的、永远不能削减的相忆怀念的情感。想当年我们携手同游时，西湖边盛开的千树红梅映得湖水都不显得那凄寒!可是现在梅花瓣又开始一片一片地被风吹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再见到你呢？其中杭州西湖的孤山有很多梅树，是有名的赏梅盛地。联想的线索是孤山以梅花著称，而梅花正是引起他怀念的媒介和相思爱情的象征。

化作此花幽独‖姜夔【下】（27）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疏影》

　　一般人赞美姜夔的词,说他是“清空”的。“清空”是什么呢？是要摄取事物的神理而遗其外貌，既要得到梅花的神理，又不黏滞于它的外貌。叶嘉莹认为清空缺乏感发的力量，完全用思想来安排。有人说姜白石是用点染的笔法,叶嘉莹认为姜白石都是旁敲侧击,从旁边想一些有关系的事典来写。张惠言认为本词是“以二帝之愤发之”,是书写对于徽宗、钦宗被俘虏到北方去的悲愤；而邓廷桢说这是“乃为北庭后宫言之”，大家的评价不一。

化作此花幽独‖姜夔【下】（27）

      “苔枝缀玉”，有一种梅叫苔梅，枝干上都长着绿色青苔，每一点青苔都是碧玉的样子。梅花树上有一对翠色同宿的小鸟。有一个典故，隋代赵师雄曾于天寒日暮中与一美人相遇欢饮，有一绿衣童子歌舞助兴。师雄醉卧至破晓，起视梅花树上有翠羽刺嘈相顾，盖美人即梅花所化，绿衣童子则翠禽所化也。这不必是完全写实，而是写他怀念的往事，一段有遇合但是没有结合的爱情故事。

        “客里相逢”，他现在是住在范成大家里，一个篱笆的墙角，黄昏的时候，又见梅花。他用了杜诗《佳人》的典故，“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说一个女子在战乱中父母都死了，丈夫另结新欢，把她遗弃了。在寒冷的日暮，穿着一件翠色的衣服，衣袖是那样单薄。一般翠色是代表寂寞寒冷的。

        接下来他仍然不是写直接的感发，而是思索有关梅花的事典。他联想到唐朝王建写的《塞上咏梅》：“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边塞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苦寒，可在这“陇草萧萧白，洮云片片黄”的萧条寂寞里，江南的梅花流落到北方黄沙黄云的地带了，美丽的昭君流落到北方的胡地了。如今出塞的昭君已经死了，通匈奴的汉朝使者都回去了，只有到边塞作战的征人，有多少曾把马拴在梅花树下。后人说这首词是慨叹随徽钦二宗被俘虏北去的那些后妃，这不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白石只是在用一个典故。现在姜夔看见的是江南的梅花，认为梅花象征的那个昭君回到江南来了。这是一个美丽女子浑身戴着环佩的装饰，在半夜的时候魂魄归来，变成了幽雅和孤独模样。又引用了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中昭君的故事，暗喻梅花的美丽。

化作此花幽独‖姜夔【下】（27）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姜夔用典说,记得深宫旧事,寿阳公主正在睡,一朵梅花一飞,就落到两个眉毛之间的前额上了。黛眉是有一点青绿色的,“蛾绿”就是黛色的蛾眉。

        “盈盈”是指美丽的花,春风不管美丽的花,花就零落了。姜词用金屋藏娇的典故是说要早早地筑一个金屋,把梅花保护起来。表面看他写爱惜花,但他也可能是说那个深爱的合肥女子没有妥善安排。还让落花就随水流去了，却在看到梅花飘落的时就满心哀怨玉龙的哀曲。“玉龙”是一个白玉玉笛的名字，等到花都落完了，你“重觅幽香”,再想找曾经芬芳幽香的梅花，只剩墙上的画幅了。

        果然清空骚雅，不沾滞于所写之物,用典故从梅花的前后左右一路铺开，写得委婉曲折。而且他所用的一些典故的词汇,有时还包含有一种如西方符号学所说的“语码”的性质,所用的“昭君”、“胡沙”、“深宫旧事”等字样,还可以给读者一种“以二帝之愤发之”,或是“乃为北庭后宫言之”的联想。这是姜白石词的特色。

化作此花幽独‖姜夔【下】（27）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