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还会头皮发麻，后背发冷。
那时，我们做一个地质调查项目，在大兴安岭。
依照惯例，我们住进了工区中心的村子里，这样工作起来比较方便。
张师傅是我们的司机，他开车和修车的技术都很好，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人，因为车子经常跋山涉水，很容易出毛病。给我们当司机，仅仅会开车是不行的。
一天，张师傅病了。我看任务不多，路况也不错，就自告奋勇独自开车前往。
取完样品，我不想走回头路，打算横穿一片草甸子回驻地。
草甸子上有一条土道，时隐时现，压不住茂盛的草。
它耐心地向前方延伸着，像一把弯弯曲曲的刀子，刺向天与地的缝沿。
汽车走在这条土道上。
草甸子一片死寂。
汽车轰鸣声巨大。
草甸子无边无际，令人想不出天比它更大。
如果一只狐狸或一只兔子，一直朝前跑，决不会消失于坡坡坎坎，而会变小，变小，最后化成草甸子的肌肤上肉眼看不见的细菌。
这个地方离我们驻地还有几十里，不见一个人影。
我开着开着，突然感到了恐怖。
我扭着头四处看看，前面荒草连天，天上有几朵定定的云，静静地悬挂着。
没什么东西呀。
但是，我还是使劲踩了一下油门，加快了行驶速度。
走了一段，我感到全身又像过了电一样掠过彻骨的冷意。
真是怪了！
紧接着，汽车好像专门跟我作对似的，突然灭火了。
我一下慌了，对于修车，我是一窍不通。
我这里摸摸，那里捅捅，折腾了半天，汽车还是打不着火。
我停下手，烦躁地在草地上坐下来。
毒辣的太阳高高地照耀，水气都被阳光吸食了。
我坐在了汽车的阴凉里。
草甸子燥热，一片死寂。地气软软地晃动，地平线显得更远。
高高低低的花草好像干涩的舌头，舔着我的脚脖子，有些痒。
我挠了一下，留下四道白色的印子。
有虫唧唧叫。
冒炊烟的家遥不见踪影。
无边无际是一种自由，有时候却是更可怕的束缚。
我看身旁的花，紫鸭嘴，蒲公英，喇叭花，太阳花……我的眼睛越看越远……突然，我睁大了眼睛！
有一群毛瑟瑟的东西在远处的草中隐现。
我惊怵了，一下跳起来，跌跌撞撞地爬进驾驶室。
我的双手哆哆嗦嗦，关了几次车门才关紧。
我知道那一群和草颜色相同的东西是什么。
狼群迅速冲过来，有几十条，它们乱纷纷地围着汽车转圈，一边转一边抬头看我。
那些狼竟然都不叫。
我好像突然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地坐在驾驶室里。
我知道这些异类的强大。
它们的牙比人的牙长七倍，最擅长撕咬骨肉。
它们的四肢异常健壮，在草丛中奔跑比我的汽车要快七倍。
它们的肚子都瘪了，一点食物都没有。
它们转眼就会撕光我全身的肉，再吃掉大脑，眼珠，五腑六脏，最后再把所有的骨头都嚼碎，吸尽骨髓。
别说一群狼，就是一条狼，我最后剩下的也只会是一堆白骨。
那些狼显然不甘心就这样围着我转，它们上窜下跳，开始朝车上爬。
汽车的驾驶室四面都是玻璃。
我像泥塑一样坐在里面。
那些狼身手敏捷，转眼，驾驶室四周就爬满了狼，好几十条啊。
它们要进入驾驶室，它们的午餐在里面。
我看见无数的爪子，无数毛烘烘的肚子，无数尖尖的耳朵，无数闪烁的眼睛，无数沉重的大尾巴，无数惨白的牙……
我被咬死毫无悬念，我没有选择，只是马上被吃掉，还是迟一会儿被吃掉的问题。
狼在忙碌着，无数的爪子在抓挠车窗，那声音极其刺耳。
随着那抓挠的声音，我的心一阵阵抽搐。
我抖得像筛糠。
我紧紧盯着那些只隔一层玻璃的狼。
它们有长长的尾巴，它们的耳朵是竖立起来的，它们的四肢细如竹竿，它们的身上长着毛……它们这些特征跟人截然不同，偏偏有一个器官跟人是一模一样。
那是眼睛。
可以这么说，所有狼都长着一双人的眼睛。
也可以这么说，所有的人都长着一双狼的眼睛。
那些狼一边忙碌一边偶尔看我一眼，人和狼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都意会神通，心照不宣。
它想吃我，我不想被吃。
它们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我的惊恐。
它们的脸上没有显出得意，它们表情木然，只是抓紧破坏车窗，一声不吭。
太近了，四面的狼都离我咫尺远，仅仅是隔着玻璃罢了。我甚至都好像听到了它们那粗重的鼻息声。
我突然举起自己的胳膊来，我看了看自己的肉。
我胳膊上的肉被山里的太阳晒的有些黑，不知道狼是否喜欢吃。
这时，有一条狼开始用脑袋撞玻璃：“嘭！嘭！嘭！……”
我知道快完蛋了。
我要崩溃了。
这时候，我猛地想起车上的工具箱里有一把蒙古刀。
那刀很小，双刃，极锋利，刀把上镶嵌着玉石，十分漂亮。
那是在蒙古包里喝完酒，老乡送我们的。
我伸手就把蒙古刀从油腻腻的工具箱里摸出来，攥紧了。
我知道，蒙古刀抵挡不了这些狼。
但是，我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仇恨，在被吃掉之前，我要刺向那毛瑟瑟的肚子，刺向那白灿灿的牙，刺向那绿莹莹的眼睛……能扎死一条算一条。
我原来心里只有绝望和惊恐，而想起蒙古刀之后，却燃起了仇恨的熊熊大火。
那些狼极其聪明，它们立即效仿，都开始用脑袋撞玻璃：“嘭！嘭！嘭！嘭！嘭！嘭！……”
汽车的风挡玻璃是很结实的。
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狼的脑袋有多硬，车窗玻璃竟然被撞碎了。
最先碎的是前面的玻璃。
随着那玻璃漏了一个窟窿，我知道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但是我没有哭。
我小时候，犯了错，在老师面前哭过。
哭是给人看的，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就不会哭了。
一只狼爪子伸进来，我闭上眼睛猛地用蒙古刀切下去！
也许是因为那刀太快了，也许是因为我用力太猛了，那只狼爪子竟然齐崭崭地被切下来。
幸好那刀是双刃，否则，我也许会用刀背切下去。
那条狼惨叫一声，把那断了爪子的前肢抽回去。
但是，它并没有翻落到车下去。它的眼睛蓦地射出凶残的光，死死盯着我的眼睛，把那一只没有爪子的前肢缩回胸前，嚎叫着，更加猛烈地撞玻璃。
血染红了它前胸杂乱的毛。
“嘭！嘭！嘭！……”
那窟窿越来越大了。
“嘭！嘭！嘭！……”
另外几面的玻璃也出现了裂纹和漏洞。
我看着掉在自己怀里的那只毛烘烘的狼爪子，感到很恶心。
那爪子还在软软地动。
玻璃不断掉下来：“哗啦，哗啦……”
那些狼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心不在焉，它们的眼神变得急切、凶狠、疯狂。
玻璃漏了，它们已经闻到了我散发的人肉味。
一颗狼脑袋伸进来，又一颗狼脑袋伸进来……我狂乱地惨叫起来，举刀乱扎。
那些坚硬的狼脑袋扑过来，一张张狼嘴咬向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脸……我闻到满鼻子浓郁的腥臭味。
我惨烈地嚎叫着。
这时，远处有一阵阵急促而杂乱的汽车喇叭声传过来，紧接着，就是几声枪响：“啪，啪，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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