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侵袭城市。眼见得窗外一片明媚的天被染成乌黑色的墨池,乌云狡黠地逮住最后一缕碎裂的阳光,墨黑色的、急骤的雨点将碎裂的阳光切割的碎碎的、切成粉末,涂抹在青色的原野上。
我撑一把油纸伞踱步在绿油油的丛林中,四周云雾缭绕,一只猥琐的青蛙在我脚脖子边尾随着我。我来到一片绿宝石般纯净地湖边,只见湖面碧波荡漾,水面飘起一层烟。无数个绿豆蝇在湖面上的低空盘旋,它们无处可去,终于被暴雨拍打在水面上,沉没入水底,释放出墨绿色的气体,然后就死去了。湖被黑魆魆的木丛环绕,黑压压的一片木丛张牙舞爪,湖面激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春水。
我走到湖边,蹲下去,把伞撑住靠在脖子上,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我在猜测他有没有来。
果然,他来了。碧绿的湖面上于是就映出一个老人。老人须发花白,目光呆滞,脸庞被岁月切割成千沟万壑。他着一件卡其色的夹克,下身则是墨绿色的长裤,一双解放牌运动鞋。他张开嘴来,嗫嚅些什么,我听不清,他像是欲言又止。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我愤怒地盯着他。
“热……热面包。”老人虚弱无力地说。
“答非所问。”我抛出一句。
老人席地而坐,不顾湖岸上的泥水,他坐下去时,我听见泥水混合物与长裤布料碰撞时懊恼地叫喊。
“你走吧,我不会回去的。”我冷冷地说。
老人沉默不语。空气被雷电压抑着,释放出焦灼的气息。
几分钟过去,暴雨没有消退的迹象。湍急的溪流却从山顶上叮叮当地漂下来。
“你不走我走。”我站起身来,转身离去,湖边留下两个浅浅的脚印。
“别……别走。”老人嗓子里像是卡了一口痰,咕咕囔囔地响着。
“热……热面包。”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一个皱皱巴巴的土面包就横在我眼前。那个面包表皮上青筋交错,像极了我刚才看到的那只青蛙的表肤。
“去你的!”我一手将面包打翻,横眉冷目。面包化作一团火,纵情烧着,烧成一团灰绝望地扑倒在地上,鼻青脸肿。
老人住在一个笼子里。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墙,每天墙体上泥片脱落到地上,留下一团墙渣。老人的笼子的门只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洞。低矮的洞,浑黑的洞,破损的洞,连着屋内的死寂与屋外的瓢泼大雨。老人的房间里,一个窄小的床、一个陈旧的木头圆桌、一个沿儿上布满碎裂口子的碗,再什么都没了。昏黄色的灯光一闪一灭,让人窒息。老人坐在床上呜咽着。
我躺在破败不堪的床上,盯着残浊的天花板,一滴滴苦雨从屋顶缝隙中跌落下来,渗到我的皮肤里、毛孔里,苦味传遍了全身。我每次手淫,破败的床就吱呀吱呀的响,像是发出一阵阵坏笑嘲讽着我的不端恶习。
我的屋就在老人屋外不远的地方,不用走几步就到了。老人终究没有把我带回去。
第二天清早,暴雨停了。森林里传出泥土翻腾的清香。池塘里传来蛙鸣声,蛙鸣声连连不断,折磨着出走的年轻人的双耳。我能嗅到空气中潮湿的芬芳。轻轻地踏在静静卧下的石板上,我听着清脆的脚步声,身心愉悦。我身后传来蜻蜓在空中飞舞时翅膀振动传来的嗡嗡声。除此之外,还有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那声音是青石板与鞋底摩擦传来的哀嚎声,忽强忽弱,忽快忽慢。
“你回去,我绝对不会留在这儿。”我头也没回,对着前面闷热潮湿的空气说。
“真的吗?”稚嫩的声音一下子敲醒了我。
我转过身子来,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变成了一个稚嫩的孩童。那孩童柔弱文静,脸红扑扑的,两只小黑豆眼睛忽闪忽闪着,两道浅浅的眉毛贴在额头上面,翘翘的、短短的,化作微弱的光,在幽静漆黑的丛林里闪耀着。
我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他小小的脑袋。
“快回去,把笼子拆了,住进我那个屋。”我轻声说道。
小孩眼里闪出惶恐的光,他使劲儿摇摇头,一把抱住了我的腰。我拽住他两条纤细的胳膊往一边甩,拍拍衣服上的灰。他的胳膊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光,劈开石板路边的杂草丛。草丛冒着绿血,咕嘟咕嘟地往外淌。
他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身体微颤,气息紊乱,眼眶却红了。
我头也不回的继续走,丛林里清爽的风拂过我的面颊,我的面颊湿湿的,风打湿我身上每寸皮肤,水珠直沁心田。
我踏进去往城里的车,我走进车门,我登上车,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绿丛林。纤纤细风穿进林中,哗啦啦地响着一片,温弱的阳光却散落在林子里,地上残存着热气,安静祥和。
那孩童站在那儿。他的凉鞋破破的,闪出红色的火花,点燃了一片空气。十个小脚趾微微地摆放在鞋头上,细细的、皱皱的,时不时微颤一下。火红色的光还在闪,空气温度急剧上升,我的额头布满了汗珠,杂草丛生的心田被点燃了,火侵蚀着我的身体,烧灼着我,救赎我,折磨我。
“到底上不上?”司机不耐烦地嚷道。我从车前的后视镜中,看到一张扭曲的脸。
我不吭声的走进车厢里。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旁边的人的呼噜声像轰炸机一样轰炸着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的耳朵眼儿旁边一道道闪电划过,闷雷轰隆隆地响,脑海里流窜的是四处逃亡的仓鼠。
我下车。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街道上洋溢着城市的活力的气息,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繁华的大街上布满着春天的希望。空中飘飞的柳絮告诉我,你站在这儿的再也不是你那片丛林了。对,再也不是了。
再也不是了吗?希望不是吧。
我紧握着双拳在空中挥舞着。周围的市民朝我投来异样的眼光。城市广场中心的池子里喷出五颜六色的泉水,斑驳陆离。在春日暖和的阳光里,在被暴雨洗净的湛蓝天空下,泉水纵情喷涌着,生命的热情舞动着、漂浮着,在城市上空久久不能散去。市民们在百花齐放、虫鸟遍布的公园里跳跃着、欢呼着,喷涌的泉水将涌动的激情抛上天空,那火热的激情随着散落的水珠跳跃到每个人脸上。脸上暖洋洋,脸上淌着泪。
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我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稚嫩的声音。我的瞳孔瞬间紧缩,我的头发颤栗起来。
那孩童拽住了我的衣襟。他不放手。我的洁白靓丽的在微风中舞蹈,我身上每一寸皮肤尽情呼吸,贪婪地享用着城市洁净的空气,酣畅淋漓。
我试图拉开孩童。孩童死死不放手。我失败了。
我懊恼着、气愤着,一个巴掌打上了孩童的脸。
孩童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望着孩童眼睛里微弱的光,我彷佛置身于一片纯净的大海里。烈日炎炎之下,我在海洋里尽情地游动着,我翻转、我腾飞,我一丝不挂,我一片赤诚的心感染着碧蓝的大海。我随着纷飞的海豚嘶哑地歌唱,我也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我遨游于天地之间,我尽情享受生命中的每一刻。
孩童眼睛里的光,就像天上微弱的星光轻轻颤动,缓缓地喷洒,他眼睛里的光快速穿梭着,在人群里逡巡着,揪住了一对刚下车的夫妇不放。孩童纯洁的泪滴在白嫩嫩的脸上滑着,他眼里闪烁着破碎的光,他碎裂的眼睛彷佛让我看到那个老人。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个绝望的老人,那个挣扎了许久终究跪倒在床上的老人。
我的手像触电般缩回来,我的后背直冒冷汗。
我的空洞的双眼随着那孩童的眼光落在那对年轻夫妇上。那个白净的男人用手轻轻地牵住那个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身穿碎花裙子,她让我想起了无数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我看到她们的长发在空中飘扬着,如同路边纷飞的柳树枝叶,在湛蓝的天空底下闪耀着独属于青春的热烈美好的光芒。那个女人比我看到的任何女孩儿都美,她面若桃花,温婉可人,纤纤玉体一举一动牵动着我的心。那白净的男人身着笔挺的西装,脸上带着和善的笑容,他一手牵着妻子,一手牵着他幼小的女儿。她的女儿柔美可爱,穿一身粉红色的裙子啊,在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里,她的女儿拥抱着阳光,拥抱着绿草如茵的公园,她的身体在温暖的春风中轻轻飘动,揉碎了路边盛开的花朵的芬芳,在盛放的季节里随着嫩绿的细芽轻轻摆动,昭示着希望的蝴蝶在花丛中细语穿行,蜜蜂优雅地采集着蜜糖,随着空中游荡的泡泡行走在娇艳的花从中。一条毛茸茸的小狗跟随着一家三口,它吐露着猩红色的舌头,在美好的花丛中打滚、跳舞。
我的心狂跳,我一下子冲上去,叫住了那个白净的男人。我焦急地从裤兜里拿出那团皱巴巴的纸,我对那个男人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男人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你是……哪位?”
我的胸膛里那颗硬邦邦的拳头狂跳不止,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的头发被阳光烧灼的滚烫,我闻到空气中隐隐传来的冰冷的气息。
我打开了那只纸,摊开、摊平,展示在他面前。那张纸上映出的那个画像和我很像。和那个男人也很像。
那个男人眉头紧蹙,惶惑不已:“是很像我,但是……你是谁?”
我冷静地对他说道:“我就是你。”
那个男人脸上闪现出一丝恼怒,又一闪而过。
“可是……我不认识你啊。”那个男人往后退了几步,搔着头皮,有点儿生气地说。
那个男人连忙踩着紧碎布离开。他带着妻子和女儿往公园深处的丛林里走去。那片丛林,就像我的那片丛林。黑魆魆、静悄悄,闪现着诡谲的光。微风拂过,碧绿的丛林里哗啦啦的响声一片,三个人行走在绿色的海洋里,在遥远的水泥丛林里穿梭,在无垠的文化沙漠里穿梭,在金钱搭建的纸醉金迷的世界里穿梭。很快,三个人变成了三个黑点,又过了一会儿,三个黑点不见了。那条毛茸茸的狗也跟着他们不见了。
我将那张纸揉作一团,愤怒地往地上掷去。我气冲冲地闯进厕所,找了一个空位,蹲下去开始宣泄。那孩童跟着我进来了,他站在隔板外,听我在里面屙屎的声音。
一气之下,我打开隔板,愤然将那张准备用来擦屁股的掷到那孩童的脸上。那孩童眼睛里冒着破碎的光,他抽泣不止,他的心随着掉在地上的那团纸发出微弱的撕裂的声音。我听到那颓唐的声音和我屁股里喷出来的响声一模一样。
我盯住那个泪水涟涟的孩童,隐约间,我突然发现他的五官还真有点儿像我。我厕所也不上了,我拉住那个伤心的小男孩儿跑出来,跑到户外。我喘着粗气,在刺眼的太阳底下,我仔细观察着这个柔弱的小男孩儿。红润的脸上透露着蜡黄色的隐隐的光,嫩嫩的小小的鼻子伴随着抽泣声绽开皱纹,咧开的薄薄的嘴唇呼哧呼哧地冒着辣人的热气。我定睛看向那孩童的眼睛,黯淡无光,但我透过他深邃的眼睛,看到了那片纯净的汪洋。在那之后,我看到了倒映在孩童眼睛里的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一把抱住了那个男孩儿,把他举起来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身体。我闭上眼睛,我看到这个孩童在嫩绿无垠的丛林里穿梭的身影。他留下一串长长的、小小的脚印,他随着微风拂过的竹林里哗啦啦的响声开怀大笑,他轻轻地踏在碧绿色的静静的湖面上,他把阳光留在那片湖面上,湖面波光粼粼。他在绿草地、花丛中穿行,一如他走过池塘水面浅浅的、宽宽的涟漪。他穿梭在丛林无数个日月里,他追随着那匹白驹,他尽情地挥洒出生命的活力,播洒着快乐的种子,一如那雨后爬出地面的竹笋。他终于变成了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终于从卡其色夹克口袋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土面包。他把自己关在了那个流着脓血的笼子里。
他可真像我。我紧紧抱住那个受伤的孩童,我在这春天肆意生长的百花丛中,终于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了。”我对他说。
后记:矛盾充斥在生活里。我认为自我矛盾是人痛苦和恐惧的一个根源。有的人不敢正视自己,他们对于自己卑微的咬牙切齿,他们对于自己的无能持逃避态度。他们认为飞黄腾达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一旦理想与现实不符,他们就开始愤怒。文学不是济世良药,我认为文学有时候是一面镜子,透过镜子我们可以反省自己。这篇小说我运用了夸张、扭曲、抽象的手法,我抛开逻辑,直指自己内心,想与自己来一次灵魂上的对话。我自然明白很多读者接受不了这种手法,可能匆匆读上几行就不读了。我知道持这种风格写作的人少之又少,这种写作手法受众面也是小的。我坚信有读者会读下去,会与我有相似的感触。若真有,本人不甚荣幸。
静安
定稿于2019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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