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吃面分两派,一派是以我妈为代表的阳春白雪软烂款,另一派是以我先生为代表的油墨重彩劲道门。
和先生结识前的二十多年里我很讨厌吃面。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可能是跟煮面的风格有关。我娘家掌勺人多为女性,比如我太姥姥,我姥姥和我妈,估计牙口都不太好,所以煮面手法一脉相承,取一锅,锅中烧水,水开下面,三分钟后关火,连汤带水倒进碗里,加点盐端上桌。以此为基础,如果切了白菜与面同煮,就是蔬菜面;切肉丝同煮就是肉丝面,反正上桌时面是白水煮面,汤是白水煮面的汤。
幼年常吃这样的面就造成了我一度对面非常抗拒,抗拒到了就算在一时风靡全国的“加州”吃面,我也只吃上面的牛肉,然后再喝了汤,面是基本不动的。直到后来听说张爱玲吃面就是”把浇头吃了,把汤滗干就放下筷子,面一口没动“时,我就没那么内疚了。
头一的次给先生煮面,我用的是我娘家祖传手艺,考虑到他的要求是葱花面还特意去阳台拔了根葱切给他。后来先生说,见到那面碗时,他是内心是挣扎的,一想到自己那么爱吃的面的人以后就要与这样的面为伴,内心就不由得有些不甘。及至吃到第一口时,他的内心就由挣扎转为崩溃了,实在想不通一个人得做了多大的错事,才会给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我对他这句话发出过疑问,因为他当时吃的特别狼吞虎咽,让我产生了我娘家的面找到了知音的感觉。先生表示狼吞虎咽是对的,但找到知音这事绝对是错觉:“那碗面煮的那么软,我要不赶紧吃,再泡一会就得用勺挖着吃。”他是这么解释的。
我对先生家做饭的风格一向不以为然。先生家做饭不甚讲究,杀好的鸡毛还没收拾干净就下锅炖了,鱼去了内脏刮好鳞腥线不除挥刀就砍。我回娘家跟我妈说这事时,我妈朝天翻了个白眼表示我太矫情。后来我妈去先生家吃了一次饭,偷偷跟我说”确实不大讲究哈“。
唯一一样讲究的就是煮面。他家的面基本要素就是汤是汤,面是面。一只锅里煮汤,一只锅里煮面,面煮到七八分熟就捞出来过过冷水,再进到煮汤的锅里面略一烫,出锅。所以面吃到嘴里是利利落落的,汤喝到嘴里是清清爽爽的,从不像我家,面是软乎乎的,汤是粘乎乎的。
先生家忙得没空弄饭就会说“煮碗葱花面凑合一顿吧”。这碗凑合的葱花面看的我眼花缭乱,葱白切粗丝和花椒一起进热油锅,小火慢煎至焦黄,锅里加水,大火烧开捞出焦葱和花椒,弃之。另取一锅烧水,水一定要多,锅底起小泡时加盐下面,面中间微带一点白色硬芯时捞起过凉水,然后再加到之前煮的葱花花椒汤里略一煮,出锅。另切葱叶做葱花飘青。依我说,有这工夫我四菜一汤都做好了。
有一次我爷爷住院,大夫嘱咐给老人家吃些有营养易消化的东西。先生当时把胸脯拍的震天响“此事交与我吧”。先生家近内蒙古,近水楼台常能得着些好牛肉。鲜红的牛肉切大块飞水,洗净血沫进油锅略炒盛出。小茴香八角肉蔻良姜花椒大椒丁香一起下锅炒香,再把牛肉扔进去一起炒至表面焦黄,添水盖盖开炖。炖到四五个钟头的时候拿筷子捅一捅,一筷子能捅穿的时候就算够软烂。锅里的肉汤舀出三分之二,在剩的三分之一汤里加上老抽酱油冰糖接着炖。这时候炖就不扣锅盖了,先生拿个汤勺在一旁守着,一面保证汤汁不糊锅底,一面把汤舀到肉上保证上色均匀肉够入味。基本这样再炖上半个钟头,汤耗的只剩一半不到了就算成功。关火,把肉和酱汁一起倒出来。
我想不明白,面条要是煮好了带去医院,等到吃时岂不成了面坨了。先生自信的表示山人自有妙记。烧水煮面,只煮到五成熟,捞出来迅速过冷水降温,拌上些熟油防粘连。保湿饭桶底层装上滚热的牛肉汤,上层小盒装熟牛肉和酱汁,面条随便找个饭盒装上不要压到。等到了医院,用热水过一过面条,一是为了回回温度另一面是为了把面上的油冲掉。
嚯,一打开装肉汤的饭桶,半个走廊都闻着香味了。先生一张狗腿脸,把面条给爷爷装进饭盒,倒上牛肉汤再把熟牛肉和酱汁浇在上面,不知道从哪个兜里还掏出一把香菜叶撒在上面。我爷就在十来个小护士和家属询问”老爷子,哪买的面,好香啊?“声中,一脸骄傲的吃了住院以来最慢的一餐饭,平时我爷吃饭基本十分钟搞定,那顿饭吃了足有一个钟头,一直到隔壁床大爷从食堂吃饭回来,一进门就抽鼻子连声问:”那老头,你今天吃的啥好东西。“我爷才缓缓的起身跟先生说,”不吃了,你把剩的汤倒了吧。“
先生看被爷爷捞干净了面和肉的一碗净汤,心有不甘的劝,“这汤熬了五个小时呢,爷爷,再喝两口吧。”
爷爷眼风瞟到隔壁床大爷在听,一脸不在意:“不喝了不喝了,半斤牛肉呢,撑啊!”
隔壁床大爷“哼”一声。
先生端着肉汤一脸难过,我劝他:“两个老头斗气,老小孩嘛。”
先生还是很难过:“多好的汤,我都没舍得喝。”四下看看左右无人,站在走廊里一口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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