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手

＊1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死于我的21岁，凶手是我的父亲。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现在的我没有老，我还很年轻，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死了。

窗外是燥热的风，夹杂着声声蝉鸣，缓缓啃噬着我的心脏。

他的脸依旧漠然，微微垂头，没有看我。

“对，不起。”半天，他面露痛色。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因为血脉相连，无法断绝。对不起，因为你还得是我的父亲，我还得是你名义的女儿？是吗？哈，我多有本事啊，竟然还要爸爸向我道歉……”如鲠在喉，我实在说不下去。

他听了，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有气势地质问他，他有些愣住了。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我们就这样静静看着对方，企图从对方脸上搜刮出一些未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真实情感。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他移开了视线。

声音低沉和缓，如水底投石。

听闻，我笑了。

我知道的，在这场亲情较量中，我终究没有打动他，我输得彻彻底底。

我托着我的行李箱，转身离开。

我走得很快，因为箱子很轻。但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装，毕竟在这个家中，我什么也没有留下，他什么也没让我留下。

我在心里喊着。

快走，快走。

那根名叫血缘的丝线，拉扯着我的肌理，我的骨血，我的肺腑。

断了。

＊2

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你不要动，世界也会奔你而来。

可是，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爸爸也不会向我走来。

我从小就没见过妈妈，我只知道，我有个爸爸。小时候，在我眼里，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长得又高又帅，让我很是骄傲。

但是，他似乎不太喜欢我。因为，我兴奋地喊他爸爸时，他从来不会像其他父亲一样突然眼前一亮。我去拉他的手，他会不动声色地挪开。我向他撒娇，他也不会理我。

小时候，我常常羡慕那些在校园门口被父母接送的孩子们，他们用最稚气的声音说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们被自己的爸爸妈妈们刻意数落与肆意提醒，他们要求这要求那，他们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爸爸妈妈满满的宠爱。

“爸爸，我想吃糖。”

“不行不行，会牙疼的。”

“啊，不要！我就要吃糖！”

“好吧，那就吃一颗，千万别告诉妈妈…”

对话基本如出一辙，最后他们也总如愿以偿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糖果。

而我从来不缺糖果，不缺鲜花，不缺新衣服，只要我想要，爸爸就会满足我。

他就像一阵在我身边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一样，供我吃，供我穿，供我住，供我上学，有了麻烦事他会帮我处理，生病了送我上医院。他好像，只是负责把我养大，好像完成任务一样。

所幸，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终于长大成人。

但是，我还是想说，爸爸，我不怕的，我不怕牙疼。

＊3

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我和我的父亲。

我们是名义上的父亲与女儿，他也尽到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让我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只不过，他很讨厌我。

学校可以申请住校，他便让我住校，假期他也愿意出高价让我去参加各种夏令营，送我乘车去别人家住，只要我不待在家里。

越长大，越如此。

我终于明白，原来啊，只要你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同样可以陌生如斯，几月甚至数年不见。

究竟是为什么？

我猜，是因为我的母亲。

一直都知道，他的心中有个无人区，那里神秘莫测，不容侵犯。在那里，住着我的母亲。

他不允许我提起她，他也从不提她。

家里有个间房，终年上着锁，那里很干净很干净，里面全是我的妈妈。是她用过的杯具，是她穿戴过的服饰，是她和爸爸的相片，是岁月的划痕。

我想，爸爸一定不爱妈妈。

如果爱的话，我和妈妈长得那么那么像，他为什么就不愿意多看看我呢？

我只进过那间房一次，见到了妈妈的样子一次，爸爸就生平第一次对我发了火。

“爸爸，妈妈究竟去哪里了？”我怯怯地问他。

“不要提起她。不准再进去。”他面带怒意。

“为什么？她是我妈妈啊，我有权知道。”

“……”他没有说话。

“爸爸，妈妈……”我还没说完，爸爸突然很凶地打断了我。

他一向和颜悦色，此刻眼底却充满着欲燃的红色。

“你闭嘴！”

我再也不敢说话了。

＊4

云姐姐很喜欢我爸爸，我也很喜欢她。

她对我很好很好，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爸爸说，她是雇来照顾我的姐姐。

后来，我才知道，云姐姐并非爸爸请来的照顾我的，是她自己要来的。她总是会用她那清澈的眼眸看我，那里藏着心疼，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从我爸爸那里得到的东西。

我问她：“云姐姐，你为什么要来照顾我呀？”

“哪有为什么，看你投缘哪。”

“你是不是喜欢我爸爸，想从我这里下手。”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我爸爸可不会在乎我的想法呢。

云姐姐神色立马变了，有些局促，她面带歉意地看向我：“其实……”

我打断了她：“没关系的。”

我也是明白事理的，我从小就没有妈妈，不知道她是走了，还是怎么了，爸爸就这么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很是辛苦。如果，如果，爸爸愿意的话，我真的没有什么意见。

云姐姐摸了摸我的脑袋：“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阿姨一开始来只是因为你爸爸，现在更多是因为你。”

“我马上长大了，不用别人照顾了。”

“还没满18岁呢，说什么傻话。我知道你爸爸对你不是太上心，但是他同样是个可怜的人，希望你长大了也别怨他。”云姐姐摸了摸我的脸，忽然说道。

是啊，爸爸的确有些可怜。工作，家庭，他的世界似乎只有这两处。而且，他很讨厌我，但他又不得不面对我。

我们都是孤僻的一隅，遥遥相望，让人窒息却无法逃脱。

“爸爸，你会娶云姐姐吗？”有一天，爸爸回家了。

听到我的声音，他上楼的脚步一顿。

老半天，他转身下了楼，面色沉沉。

他问我：“你想她当你妈妈吗？”

我点点头：“她对我很好。”

他忽然就笑了，我的心里一凉。

“她对我也很好，对你更好。”他的眼睛里带着嘲弄和苦涩。

“所以，我永远不会娶她。”

掷地有声。

“啪——”紧随其后的是杯子打碎的声音，我没有回头，我害怕，害怕看到云姐姐总是那么晶莹剔透的眼睛里盛满汹涌的泪水。

后来，云姐姐走了，她告诉我，我爸爸的心她是捂不热的，她希望以后我能多替她照顾爸爸，还要好好爱自己。

我答应了她。

那年我刚18岁，离开了那个家，离开了爸爸，前往外地读书。

＊5

大学期间，我时常想和爸爸视频通话，但他似乎总是很忙，没说几句话就挂了。

后来，我交了一个男朋友，我发信息给爸爸，他只是淡淡地回应了我，说他知道了。

我和爸爸说我要和他结婚，爸爸只回了我一个字。

好。

我有点儿想哭。

男朋友知道后，他说他一定会对我很好很好的。

可是，最后他也食言了。

他的爸爸妈妈并不同意他和我在一起，他们说，我的身心并不健康，家庭氛围也不好，生活在一起会给整个家庭带来灾难的。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爸爸，爸爸长久地沉默了。

“你可以不用提及我。”

我没有说话。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迫切地想要抓住周边的浮木，我想要离开，离开我的爸爸。

但是，我失败了。

爸爸病了，好像是治不好的那种。

我无法容忍别人对我爸爸的指责，无法和对方的家庭妥协，我又谈了好几个男朋友，他们都对我很好，但是，他们不会对我的爸爸好。

而婚姻并非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家庭的结合。爸爸不愿花费时间去应对对方的爸爸妈妈，对方父母对我父亲的淡漠随意也颇有微词，他们并不满意我的家庭。

“要不，你就当没有爸爸吧。”他说得很认真，“这样他们就不会那么在意了。”

爸爸住进了医院，他整个人很安静与平和。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觉得，我好像不是他的女儿。

他没有让我照顾他，他就是不想看到我罢了。

＊6

云姐姐结婚了，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她很幸福。

所有人似乎都在往前走，而我，我的爸爸，我们的时间就好像凝固了一样，永远停滞不前，数十年如一日。

我走一步，他退一步，我退一步，他退得更远。

我总是想，我们的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

没有人回答我。

大概是没有答案了。

“对，我从来没有想要过你。”

“对，不起。”

21岁的我终于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竟然是个这么大的错误，它束缚了父亲的一生，圈禁了他的快乐，随之而来的是漫无止境的苦难。

就好像笑话一样，我明明猜得到的，可还是不死心，要问一问。

我拖着空空的行李箱，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夜晚降临。

城市的万家灯火很明亮，可是没有一盏是为我留的。

＊7

我回到了学校，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直到这天，我接到了云姐姐的电话。

爸爸走了，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把遗产都留给了我，因为我是他名义上的女儿。

来到医院，医生把一枚戒指递给我，说这是从他手中取下的，他死前依旧紧紧地将它握在手中，医生们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它拿出来。

戒指荧光悠悠，晶莹闪亮，很漂亮。

我知道，母亲也有一枚，我在房间里看过的。

吊唁时，云姐姐哭得很厉害，她说，我爸爸真的很可怜，一生都这么凄苦。他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和胃病。

我突然觉得我这个女儿当得真的很不称职，我一点儿也没尽到身为子女的责任，我什么也没发现，我什么也不知道。

云姐姐说，我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一生下来母亲就不在了，现在又没了父亲。

我终于知道，爸爸是去找妈妈了。

爸爸最爱的是妈妈。

家里那间只有他可以进的屋子就是见证。

妈妈对爸爸很好，好到爸爸可以背弃很多很多人吃过很多很多苦，也一定要娶她。

但是，妈妈最爱我，爱到不要自己的生命也要把我生下来。

“所以，要好好活着呀。”云姐姐摸了摸我的脑袋。

可是，我已经死了，凶手是我的父亲，我21岁生日那天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爸爸终于报了仇，毕竟，我是害死他妻子的凶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