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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芊:我是一个傻姑娘

芊芊:我是一个傻姑娘

作者: 柃千 | 来源:发表于2018-09-05 14:21 被阅读33次

    芊芊的名字好听,却是我们村的一个傻姑娘。

    第一次看见芊芊是我在教书的时候。那天她穿了一件红罩衫,有点嫌厚,夏天的太阳很毒,把她的脸炙烤得红彤彤的。

    我教国学,正在黑板上写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啪嗒”,粉笔断了,一小截掉在地上。村里的粉笔用得总是紧巴巴的,老师们平时也很节省。我弯腰去捡粉笔头,一转身发现一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女生站在窗户外,直直地往教室里看。

    她的眼睛很容易记住,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眼角下垂得厉害,眼珠里没有高光。她盯着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追债的鬼魂。

    我的脸色一定不大好看,底下的小孩子纷纷坐端正,嘴巴抿得紧紧的,不敢出声。一支笔掉落到地上,像一块小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

    我缓缓开口道:“这位同学,请不要打扰我们上课。”

    她向左轻轻歪了歪头,两个麻花辫动了一动,摩擦着罩衫发出“擦擦”的声响。

    我觉得更奇怪了,她站在那儿,肩膀已经超过窗台,比我班上的学生都大得多,不至于听不懂话。

    我又一次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特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吐出来:“这位同学,请你不要,站在窗户前,打扰我们上课,好吗?”她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没有挪动半步。

    对于这种学生,我总是无计可施。于是我转回去,继续在黑板上写字。“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写完了,我带着全班同学一起朗读这首简单的小诗。小孩子的尾音总是拖得很长,咿咿呀呀,尖锐的,沙哑的,浑厚的,全都拥挤到一起,热热闹闹,像是在唱歌。

    我偷眼看了看窗边的女生,她还是没有动,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心里直发毛。

    草草结束了这堂课,我赶紧离开了教室。转头看看,她没有跟上来,只是呆呆地站在窗边,可以看见她一直死死地咬住嘴唇。

    放了学的孩子们是一群小鸟,笼子门一开,全都争先恐后地挤出去。三五成群,一边大声讨论一边蹦蹦跳跳,有的小女孩手拉着手,一起去买棒棒糖。他们从那个女生旁边蜂拥而过,衬得他们格外娇小。

    女生依然站着,仿佛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我那天回去得早,后来听教数学的王老师说,她上楼的时候,看见她正慢慢地下楼梯,用她那双奇特的眼睛望了王老师一眼,一声不吭地从狭窄的楼梯上挤了下去。

    我是村子里少有的大学生之一,虽然学校在外提不上嘴,在村里也算一个小知识分子。前几年我去了北京,踌躇满志地想要干一番大事业。只是现实不饶人,北京的地下室的租金也比我老家的租金高。事业没做出什么,钱包倒是一天天地变瘪。最后,迫不得已,我只能背着一箩筐的嘲笑与懊恼回到村里做了小学教师。

    我们学校是三叔捐赠的,据说三叔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但他倒是很少露富。村子小,学校只有六个班,一个年级一个班,一共有三个老师,;两个教国学,一个教算数。好歹村里的孩子能认得字,背得出几句诗。

    我家住在村里的大路旁边,门前每天人来人往。有挑着一担喂猪草的,有收拾齐整去赶集的,我常常躲在屋里看书写字,但是大爷大妈的交谈声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那天我回家,看见我家的砖头房边,用草和木头打起了一个棚子,里面有一个女人在土灶前做饭,浓烟直冒出来,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女人闻声急忙赶出来,把沾着灰的手在围裙上使劲蹭了两下,满脸堆笑地对我说:“您是吴老师吧,我是刚搬进来的,就住在你家旁边。”说完又呵呵笑了两声。

    我也赶紧陪笑道:“欢迎欢迎,以后有什么事互相照应。”

    说着,她从棚子边上拎起一个篮子,掀开上面的皱巴巴的布,直向我手里塞。

    我一瞅,是一篮滚圆儿的土鸡蛋,连忙推开说:“大姐,您这是干什么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直接说。”

    她拎着篮子,笑着说:“那多不好意思。我呀,就是想请您帮我教教我女儿,她都十岁了,还是怎么都不开窍,还希望您多教教她。”

    我一听,直接挥挥手,说:“这算什么事,您直说就行了,干嘛送东西啊,留着给你女儿加营养补身子补脑子不是更好吗。”

    这话一说,大姐的笑容收了些,喃喃说了一句:“只怕她这脑子是补不了了。”

    正巧,芊芊回来了。她的妈妈急忙拽着她向我面前送,小声说着:“快叫老师好,快叫老师好。”她低着头,一言不发,两只手摆弄着衣角,布鞋在地上动来动去。她的妈妈掩着在她背后抽了一巴掌,又抬头看着我说:“老师,真是不好意思,小孩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我挤出一个笑容,“没事没事,小孩子么,要不要去我家吃个饭?”

    “哟,这多不好意思。”她妈妈笑着搓着手说。

    “没事没事,都是邻居嘛。”我说完客套话,正准备进家,她妈妈却笑着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您正好在晚饭后给我们芊芊辅导一下。”

    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两眼歪斜的女孩叫芊芊。

    不得已,我只能假装热情招呼她们娘儿俩进家门:“快进来吧,不用脱鞋了。”芊芊脚上的小布鞋在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条泥巴。

    尴尬的晚饭总算结束了,每个人都怀揣这自己的心思假意热情着,唯有芊芊一人埋头扒饭,菜也不夹,头快要放到碗里去。

    晚上,我摊开一年级的语文课本,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芊芊,我们来学习韵母吧,你会这些吗?”

    她依旧不说话。只是把头抬起来,用跟下午一样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分得过开的双眼似乎聚不了神。

    我站起来,“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一下你妈妈。”

    在她妈妈重复了几遍她不是哑巴之后,我真的觉得这孩子如果不是装傻就是真傻。我皱着眉头向她妈妈说:“你了解语言障碍吗,有些孩子会得这个病。”

    一听见病这字眼,她妈妈张大瞳孔,眼睛流露出村里人常有的悲戚,“老师,那她还能活多久啊,我还指望她养老呢,她没了我可怎么办啊。”突然,她又向前凑近,神秘兮兮地问道,“老师,这病会传染吗?”

    我没再多说什么,直截了当地对她讲:“您这孩子我没法教,学校恐怕也不会收她,您还是另寻他方吧。”

    我打开门,发现芊芊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本课本,用她奇怪的眼睛注视着我。我突然有点担心刚才的话会不会伤了她。

    她妈妈挤到她女儿身边,狠狠地将课本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大声骂道:“小混账,脸长得歪七八糟的也就算了,脑子也有问题,现在竟然还偷老师的东西!”

    芊芊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只是把头低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有点不忍心,脑子一抽,便说:“好吧,你明天来上课吧,就当作是旁听生。还有,课本就送你吧。”

    芊芊抬起头,看向我,眼睛清亮亮的。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这个决定有多么糟糕。当我领着芊芊走上讲台时,底下一片哄笑声。下课的时候,我又不得不把两个男生拉到办公室,让他们向芊芊道歉。其中有一个男生还大声嚷嚷着:“她的眼睛看上去本来就像一个傻子嘛,那么大了还来上一年级。”

    我狠狠地批评了他,同时我拿眼偷偷瞥着芊芊。她没有淌眼泪,甚至嘴角还有似有似无的一抹笑意。我悲哀地想,她真的是麻木了,要不她就真的智力有问题,理解不了别人的话,也无法表达。我不由得有点同情她。

    我准备在这周的班会课上,委婉地向学生透露芊芊的情况,要求他们学会理解和尊重。可是班会课还没到,我基本听不到嘲笑芊芊的声音了。

    我心里还是高兴的,这些孩子终归是善良的。我看着芊芊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排靠门的角落里,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很满足了。

    她上课的时候很少抬头,而是在几本别人用过的练习簿上乱写乱画。偶尔我让大家一起朗读,她便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黑板上写的诗或课文,嘴却紧紧闭着,一点儿声也不愿发出。我没有去管她,没有因为她从来没有交过作业而批评她,只要她不打扰教课就行了。有时,对待脑子不好使的学生只能用这种办法。

    相反,芊芊倒是一天不落地来学校了。冬天下雪的时候,雪厚厚地压在她家的小棚子上。她一个人,穿着我第一次看见她时的小布鞋,摇摇晃晃、一深一浅地在雪地里盘着。脸上依旧是红彤彤的,不过这次是一块一块的冻疮。

    “青空留月冷,白雪缠人愁。

    何处寻春去,归思正悠悠。”

    歪歪斜斜的小字密密地挤在竖式加法之间,我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

    这是一首蹩脚的小诗,但如果它出自一个十岁的孩子,那就显得有那么一点儿不平凡了。但如果是一个公认的傻姑娘写的,就更令人惊讶了。

    礼拜六,不需要去上班。我伸了个懒腰,推开门却发现芊芊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本没了面子的练习簿,用她那双下垂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似的。我心里不禁一沉,眉头不可避免地皱在了一起。

    她把练习簿举到我面前,眼睛里的有了一点小小的高光。我犹疑地接过本子,辨认出了那首小诗。

    我问她;“这是你写的吗?”

    她点点头,嘴角有点上扬,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一点点自得的色彩。

    “真的吗,很厉害哦。”我由衷地向她说道。

    她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下垂的眼角向上微微翘起来,小小的鼻头凑向眼睛中间,露出并不整齐的牙齿。我承认,她笑起来要比面无表情时要生动得多。

    “所以你并不傻喽。”说完,我就后悔了,担心她会多想而伤心。

    她反而笑得更厉害了,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可是看上去还是傻乎乎的,我把她当作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很有天赋的怪才。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对芊芊的关注明显多了起来,芊芊也乐意将她写的小小说和诗歌拿给我看。我会送给她新的练习本,去镇上买了一双棉鞋送给她。她也不客气,默默地接受了。渐渐地,她会在见到我时说一声“老师好”,会在我给她修改后说“谢谢”。最后,她甚至会把她的小秘密分享给我。

    我去吃饭,芊芊会拿着她的小饭盒跟着我去小小的教师食堂。其他同事看见了都在笑话我,好奇我有什么样的气质能吸引一个听不懂话、也不会说话的傻姑娘。我想让她离开,却又不忍开口,只能接纳这个不受欢迎的小尾巴。看她的小饭盒里只有浅浅的米饭和几根水煮白菜,我也时常会夹一些自己的菜给她,她默默吃掉——当有别人在场时,她依然是那个眼睛歪斜、不会说话、不会开心和生气的傻姑娘。

    春天慢悠悠地来了,我本以为我将继续在这个小村庄里,教孩子们看着外面的柳树,朗吟“树上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和芊芊一起看她写的小作品。可是春风刮过来的,不只是柳絮,还有无端的谣言。

    我第一次得知这个谣言是从三叔那里。那天晚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三叔把我拉到桌边,悄声问我:“他们说的事是真的吗?”

    我一脸茫然。三叔扇了我一巴掌,压低声音说:“你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我看,你就是跟那个傻子在一起待久了,自己也变成了个傻子。”

    我大体明白三叔的意思了,便赶紧赔笑道:“三叔,芊芊其实不傻的,她写作是很厉害的,我也愿意辅导她。”

    “辅导什么辅导!”三叔忍不住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晃了一晃,“你知道人家都在说什么吗?说你找不到老婆,看人家姑娘傻,就去勾引人家!还说你脑子也有毛病,专喜欢丑的、傻的,所以你俩才能谈到一块儿去!”

    我没有吭声,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搭理三叔,转过身去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我把窗户打开,杨花纷纷飘进来,当天空变亮的时候,月亮依然会留下淡淡的身影吧。

    第二天,我请了病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思来想去,我还是要躲开。

    我坐在火车上,向窗外挥手,三叔、王老师和李老师,还有几个学生都站在那儿。几年前,正是同样的场景,只是不同的是,当年他们劝我别离开,如今他们劝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杨花依然在飘着,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一边,她的眼睛清亮亮的。

    后来,后来,三叔去世了,我赶回老家处理丧事。火车上,我的脑子里始终挥不去一双眼睛,它们微微下垂,分开得厉害,没有高光,无论什么场合都面无表情。我期待着,又害怕再见到那双眼睛,和眼睛底下紧闭的嘴唇。

    下了火车,我慢悠悠地在通往村里的小路上拖沓着。小路边的草依旧茂盛,几只白色的蝴蝶胡乱飞着。太阳很毒,手臂上感觉火辣辣的。

    走到家门口,亲戚都赶来了,但看上去仍是稀稀落落的,不像别人家人群密密压压,哀嚎声此起彼伏。我穿过稀疏的人群,走到三叔的房前,却愕然看到一个女子正坐在三叔床边。她穿着白色的衬裙,身子修长而纤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似的。她安静地坐在木头椅子上,双手搭在腿上,目光好像随意地落在三叔身上。时不时一阵风吹过,她额前的头发轻轻飘动。

    她听见声响,转过头来。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芊芊?”

    十多年过去了,那双眼睛依旧没有变,和我脑海中的一模一样。我这么问只不过想要证实一个事实罢了。

    芊芊又把头转了回去,“你来了。”她开了口,语气与她十岁的时候有了不同。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嫁给了你三叔。”

    “为什么?”

    “我嫂逼我的。”

    “你嫂?……你妈呢?”

    “她就是我嫂。”她顿了顿,又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们来自北京,住在北京一个小胡同里,没有卫生间,每天要去倒痰盂。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哥哥在工地受了重伤,也死了。我嫂嫂带我来投奔你三叔,他们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三叔不认我嫂,非要娶我才肯把家产分点给我们——我那时在想,他为什么会要我呢?后来想明白了,他不过是只能要我而已,背地里恐怕也嫌弃我哩——现在你知道那些谣言是谁散播的了吧。至于我嫂,我真不知道因该感谢她还是记恨她。”

    她转过头来,见我没说话,又扭过头去继续说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能说这么多话吧,其实我一直听得懂也会说话,只是,只是,我不敢说而已。”她把飘到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别在耳后,“我从小就知道,我看上去像个傻子,越是辩解抵抗,嘲笑就越猛烈。而当我什么也不说时,人们往往只会在背后同情我,不会当面嘲笑我。我索性就做一个傻子好了。”

    “所以……你一直是装傻。”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没有理我继续说:“但是嫁给你三叔之后,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羞耻了,于是一切就正常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人走了,有人死了,恐怕已经没什么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傻姑娘,只知道这里坐着一个丑寡妇。”

    说完,她看向我,我没敢看她的眼睛,找个借口便出去了。我承受不了那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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