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我为办理某些证件,需回到乡政府去一趟。转眼便来的六月,距过年在老家呆的那小段日子,已是许久了。我这要回去一次,显得很稀奇。
乡镇客车上有位老太太为了一块钱车费与司机和收钱的争论,已让我心烦,我转过头没有看她们。我此刻心里全装着要处理的事,而淡化这接近故乡的感觉了。
下了车,也不知是否逢场,街上人很少,市场里更是空空的,只剩陈旧的石柱、台,灰色的坐在那儿不动。我匆匆地往政府赶,路上没有几个人,我也不希望遇见。只顾往那儿赶。
“刘三娃——!”脑海里突然不住地扑上来这一声声招呼,还有故乡人们清晰有力的话语,都惹得我一阵烦躁。
武装部的叔叔虽然让我等待了一个多钟头,但他一来很快便帮我处理了事;他办事利索,又是个看起来很有主见的人,我们偶尔的闲聊中而且还发现是校友,这就更让我对他印象深而且好。我大概也是不爱拖泥带水的人,从政府出来就直奔街道上的路口欲搭车回去,这时已经快一点了,阳光正炽热。
在超市门前有几条凳子,长条的够坐几个人,我于是寻个空处先坐一屁股。正午的街道满是黄灿灿的颜色,抬头见梧桐的叶子被阳光照着,显出碧绿的容貌;我似乎快忘记了梧桐也有绿色的了。这些树都不高,街道上房屋也弯了腰背,因此倒也挺合适,我想人们一定会爱这些梧桐的,不然不会总留在树荫下兜兜转转。
这时,又一位老太太吸引了我的注意。她穿一件花衬衫,宽松的裤腿一看就见得她的瘦瘠,不仅丰满的肉缩得不成样子,我更觉得她的精神,也是缩起来的。
她手里小心地提着一个东西,细看是一小捆纸板,我明白,那是能去卖钱的。
“你那纸板去卖能卖多少钱一斤啊?”一个人问她。
“嘿,”老太太直盯着那人,将纸袋一把背到身后,压低了嗓音,说,“卖七毛钱咋!”
她的眼神似乎在告知什么秘密。
“我可听说卢跛子人家拉到厂里去买一块多哩。”那人附和道。
老太太立刻插话:“那是,人做生意的哪有不赚钱的?做生意的不会亏钱的!”她那个样子,似乎看破了别人的计谋,很有些得意。
在我们中,有位推鸡公车卖桃的老爷子;那老大爷站了一会儿,或许脚有些发麻,一屁股坐在路边。老太太跟他大概很熟,就主动说道:“我给你去寻块纸板垫着吧?”
老大爷忙摆手道不用,但她是非去不可的。一边走,一边自语:“我去看看有没有不要的纸板,我记得有的,每回都有的……”
“这中午有车么?”我有点疑惑和焦虑,因为时间已过了半个多小时。我是问坐我身旁的一位大爷的,大爷张了张嘴,预备说话,刚听见第一个音就被她打断:“坐公交车蛮?这会儿马上就来了,看嘛,”她赶忙跑过去往左望了望,高兴地说,“那不是是什么,坐公交车只要一块钱……”我知道她要继续说的内容,转开脸,再没有想听下去。尽管心里充满一个自卑的念头:源于和他们相同的家庭,源于自己也时时被穷困为难的生活。
“要到富乐车站吗?”有个年轻人问。
“要啊。”她连忙回应。
“哪是哦,这个只有到忠兴,然后再转车。”另一人反驳道。
“哦哦,那就先到忠兴,然后再转车。也比这客车便宜!”
我目送一行人上了公交离去,心里静得像一坛死水,觉得自己不应该但又丝毫不对那位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的话感兴趣。
于是,我又得继续等待客车到来。
街上除了梧桐与矮屋,行走或站立着缩起来的人们外,似乎没有其他的——而他们都已老去。
一个老人从对面走过来,蓝色格子衬衣,我忽然以为那是我的婆婆,我忽然紧张起来,那紧张是何其巨大的,一直到看清楚她的脸后才忽然松了一口气。我对我的婆婆并没有再过多联想,心里只道:不是就好。
车还没有来,然而在我放心下来的时候,一声霹雳在我身后炸响起。
“刘三娃——!”
我转过脸去看清楚她是谁。
“你一个人回来的?”
“嗯。”
“你这是……是要下绵阳去?”
“嗯。”
“回来搞什么?”
“办点事。”
“回来了你怎么不去看看你婆婆呢?”她一连串抛出几道雷声,在我空白的脑海里回响着。
我有些惶恐,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办点事就下去,下面还有事要做呢。没……时间。”
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她沉默了好久。
“……哦。你龟儿子,回来也不去看看你婆婆。”她终于走了,是怎样的表情我没敢看清,不过这一刻我真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思考。
我与我的婆婆其实并没有什么过节,细细想来好像又有。总之,她笑着拿着葵扇,每次迎接我的回家;她充满纯粹的热情留我在那阴暗潮湿的屋里歇息;她大爆粗口对鸡鸭们斥骂;她压低声音背地里议论村里哪家媳妇跟公婆吵架;她在儿孙临走时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你车里……这些都像一副陌生的油画。
车到了。
我终于逃离故乡,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安和自责感;客车在疾驱着,我紧紧靠在柔软的座位里,越靠越紧,觉得自己突然无处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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