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老街,当我们谈论起故乡。
你放下村庄,停止了吟咏。诗歌飘飞过雨巷,扬起少女浓密的青丝。
你不再向晚,目光皈依平和。你的渔歌网起四宇的星辰闪烁,网落几季的烟水茫茫。水鸟衔起往事,打落了一眼的迷离。
你端起童年,像端起一盏盛满雨水的夜。
庭院深深(一) 往昔
当年的老街已经苍老,你却只是孩童。
你独爱老街的清晨。老街的早上氤氲在江南溟蒙的水汽里,带着一丝丝的凉意;老街的早晨从包子铺、馄饨店飘来的香气中幽幽醒来,裹着一份慵懒;老街的早上从渔夫清凉的渔歌、少妇的捣衣声出发,背起一份活力。你赤着小脚,略带羞涩地站在铺满青苔的石板路上,整齐拘谨的刘海遮不住你咬紧的嘴角,攥紧宽大衣衫的一角,你跟在那双大脚后面,亦步亦趋。此时,你看到老街向你俯下身躯,慢慢地伸出了双手。
只是一朵鲜花而已,可你却一下子含了泪。
老街满头银发,发丝如雪,但却梳理整齐;老街满面皱纹,纹如斧刻,但却微笑和蔼。老街着一身淡蓝色水印绢布衣,布色柔和清雅,款式简单随意。她拉起你的小手,来到河边。
水边捣衣浣纱的女子笑语嫣然,倒映成朵朵未醒的花,水波荡起,粼粼漾漾,开在清早的雾里,印着天边熹微的光芒,敲打成歌谣。河边的芦苇摇曳,惊醒了几只水鸟,扑棱棱飞开。露珠坠入水中,打碎了游鱼的梦。水鸡跳跃,高唱着未完的情歌。你们踏过柴篱的足音,沿着曲折的叶脉回归到最初的蝉鸣。
这就是老街的清晨,那一次美丽的旅行,幻化为你心里永不熄灭的烛火。
(二) 往事
你的童年,是长在青石板上的一株小树。
那时的你,只敢站在家门高高的门槛后,踮起脚好奇地向外张望。家门前铺满青石板,乌黑的石板上铺了一层淡淡的苔藓,就有了一抹毛茸茸的生气。街上有一株瘦小的石榴树,歪歪斜斜,虚弱得像是生了病。于是你央求奶奶每天出门时看看它,最好,能给它浇一捧水。
那天傍晚,你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后眺望,看到奶奶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一摇三摆,像是臃肿的孕妇。你爬过门槛,好奇地迎了上去。你看到一颗又黑又小的脑袋探了出来,眼睛还是微微眯着的,像是糊里糊涂的孩子。
那是只刚刚满月的小黑犬,走路还摇摇晃晃,牙还没长齐,叫声稚嫩惹人心疼。你抱着它,一脸疼爱珍视。就叫你豆豆吧。你将鼻子贴着他的小嘴,忍不住笑了。
豆豆和那株石榴树一样体弱,娇气得不得了。饭量很小,却还挑食,饿了就叽哇叽哇地哭,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第一次学着照顾别人,你变得耐心、温柔、善良和努力。豆豆一天天地长大,你的个子也越来越高。终于,你可以抱着豆豆迈出门槛,去抚摸那株依旧瘦弱的石榴树。
那棵树的皮肤粗糙,像是年迈的小老头。但你知道,它也只是个孩子,一个没人疼的孩子。你试着给它施肥、浇水以及除虫。豆豆整天围着它转,消化后的营养就成了它的福利。你不知道它会不会长大,但你只是想给它一个和你一样温暖的童年。
(三) 今朝
你从北方归来,眉宇中裹满风尘,挺拔的脊梁以及嘹亮的嗓音见证了你的长大。你大步走来,带起凌厉的劲风。目光如炬,眉中有英气,钢针般的短发竖起。几年时间,你从江南那个懦弱、胆怯的孩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
豆豆已经步履蹒跚,老态龙钟。散乱的毛发,浑浊的眼珠以及参差不齐的犬牙让你心悸。门外的石榴树已不见了踪影,沧桑的石板路被无知的人自作聪明地妄加修缮。老屋空留一架躯壳,古色古香的鱼鳞瓦下传来电视剧的声响。屋内凉爽,却不是以往的清凉,空调张大嘴巴,不自量力地要气吞河山。你站在门槛上,不知所措:这是我的家吗?
你已不是当年的你,老街已不是当年的老街。
老街被喧哗声吵醒,艰难地站起,转身,看到多年以前的那个男孩怔怔呆立。老街理了理乌黑的头发,抹了抹妖艳的口红,套上一件风情万种的旗袍,袅袅婷婷地走向你。你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那个朴素慈祥的老人呢?那个善良优雅的老街呢?这面前的女子涂脂抹粉,妖娆俗气,像株招摇的水草。
我就是老街啊。苍老的声音从女子口中发出,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你走上前,才发现,那光洁的额头上依旧残留着一丝丝细纹。乌黑长发的末梢,仍看到抹不去的苍白。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高声质问。老街低下眉眼,淡淡地说:我养育的儿女为了发展旅游,强行为我整容。我为了我的孩子,愿意改变自己。
太阳东升,照亮游人的笑脸。你站在街中,感到这是多么地荒诞。老街轻轻笑了,她说:你走吧,你的老街,已经死了。
(四) 迷离烟雨路
你和豆豆走在老街,不大的街巷,你走了整整一天。抚摸着河边精美的复古围栏,只觉得这是个莫大的讽刺。
渔船出水,泅渡了归期。
渔娘多年轻女子,容貌昳丽,声音甜美。大学生装扮的渔娘向游人招手,推销着价格不菲的船票。
渔夫的背影很小,像一枚渔火。他将怀中的村落搁浅在水边,像一朵睡莲。
浮桨折叠起了如水的月光。月光很长,像远去的老街。
怀中的河水正单薄地呜咽。他打捞了暮色,也被暮色打捞。
你转身疾行而去,豆豆气喘吁吁地紧跟,月光一丝丝铺了下来,冲洗着喧闹的老街,不时溅起一朵朵银色的浪花。你折了一尺月光,插在低低的篱下。四周忽然起了水汽,带着淡漠的薄凉,被月色冲刷得愈发清冷。你盲目地在街巷里兜兜转转,儿时的场景已无法一一再现,到处是扭曲的花草,做作的屋宅。
“先生,你要女孩吗?”你低下头,看到一个戴着红帽的小姑娘,狡黠地笑问。
“什么?”你有些莫名其妙。
她咧开嘴吧,露出森白的牙齿,尖声笑道:“我是卖女孩的小火柴啊,先生,你要女孩吗?”
你只觉得浑身被冰冷包围,在冷肃的夜晚,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落荒而逃。
这个地方的人们,早已迷失了自我。
你蹲在河边,看着水中的倒影,眼里升起雾气。你的背后,是那个已经不伦不类的老街。烟笼寒水月笼沙,河旁处处是酒吧。远方传来歌声、笑声。但你知道,你不属于他们。
“我应该何去何从?”你问水里的自己。
“走你自己的路。”我笑了,渐渐浮上水面,伸出手抚上你惊恐的双眼,淡淡说:“睡去吧,你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你只不过是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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