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家里的一个平时紧跟着小姐的家丁死了。
这个消息从我还没踏进门槛时就已经传进了我的耳朵,毕竟舅母早已因此事弄得家中鸡飞狗跳,也搞得人心惶惶。大家都传闻,可能是因为家丁死的太过于惨不忍睹才让人这般恐惧。
家母说,要不是刚好卡在岩石缝里又遇上了退潮,真是让人怀疑那家丁早已远走高飞了罢,可那尸骸真让人毛骨悚然。身体因泡水几日肿的身上服饰都无法包裹自身,五官只剩下半个眼珠子,再凑近看就能望见里头的一个个小洞。红的红,黑的黑,几丈外就能闻见腐烂的臭味,熏得让人只想作呕。如果不是高到离谱的身材和那第六根指头,真叫人辨认不出那就是咱家的家丁。舅母听时,碎了一口,那也是他活该,转身便又开始了仰天哭号。
全镇上下不出一日都晓得这件事情,连喜鹃也知晓了这事。
初见那家丁时,是在为年幼的小妹雇人之下遇到的,留下的印象无非就是高大的身躯,连踏进房门都要偏下头才得以进入。虽有雄壮的身段,坐下来时却佝偻着身姿,双眸只盯着旁侧的桌子腿,左手掩着右手,拘束的放在自己大腿上,一下也不敢动弹,问他什么名字时,那一声杜六怕是说给蚊蝇听的吧。起初,舅母并不愿收留杜六,见他那猥琐模样,再加上那无论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的第六根手指。那手指恰巧长在虎口正中,扭扭曲曲,没有自己的主心骨般,时而倒在大拇指上,时而又侧在食指旁,说是手指,不如更像是一团死肉。舅母刚开口要挑剔时,就被介绍杜六的人一口堵了回去,说道,“现如今都什么世代了,可别再提那根指头了。太太您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应该不会像我们这些下人般这么在意那点残缺吧。而且杜六,您就管他两大馒头,给点薪水即可,干活绝对卖力、可靠。”说的舅母只得应承下来,说留下来观看几日再谈,即便如此,也乐得杜六立马收拾了家伙,安住了下来。
杜六在这个家更像是个幽灵般,感觉在大门栏杆上可以碰见他,在走廊屋内能撞见他,甚至在女孩们常出现的地方也邂逅得到,但其实并没有真正捕捉到过他的身影,不过是因为杜六将家里里里外外弄的服服帖帖才让人有这般觉得吧。杜六不同别人过多的接触,只是一味的做事、做事。即便是那午间吃饭时还是下午休憩时,都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角落,默默编织着众多小物品,做的栩栩如生。若是能在他不做事的时候瞅着他一次,倒也是真稀奇。
一日,芒种到来,天气逐渐热的摇起蒲扇。杜六一人坐在庭院里的凉石上,埋头拿着竹条编织着一半的蝈蝈。而在一旁,喜鹃似是刚从外面耍完回来,平日里雪白滚圆的脸都沾了些许尘灰,小妹喜鹃赶忙的凑在杜六眼前说,那编织的是什么,胖乎乎的白手伸手就要去抓,杜六先是要给她,后怕是想起自己那虎口出的指头,又缩了回去。而那还未完成的蝈蝈随即掉到了地上,触碰到了草坪,发出微弱的落地声。
杜六有些慌乱,“啊……对不起,小姐。”声音依旧微弱。然而喜鹃已不再去在意那蝈蝈了,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杜六那第六根手指身上,她一把抓住杜六的右手,大声喧哗着;“哇,你竟有六根指头,翻花绳可以多翻几步了,好厉害,我也想这样成为特殊之人呢。”
这番话使得杜六有些迟疑的抬头望了喜鹃,恰逢一阵清风,惹得喜鹃几缕青丝铺盖在她圆滚滚的脸上,白胖胖的藕臂不耐烦拨开,露出那圆滚滚的黑眼珠子,肉乎乎的鼻头,连嘴唇都嘟得有趣。杜六猛然间觉得那些原先持久在自己身上徘徊的炎热瞬间被清爽的微风扫净了与生俱来的疲倦。小姐,是不嫌弃么?咽喉裹出细弱的嗓音随着微风飘进耳里,喜鹃先是整张小脸皱在一起,思索了一番,后又大大的舒展开,说,为什么要嫌弃,反而是厉害才是啊!像天生给予多给你才能般有趣!杜六应是第一次展开了笑容,笑得憨厚,农作人独有的颤颤笑。
从那后,杜六总跟在喜鹃背后,也让他人省了心。素日里,舅母主管宠着喜鹃,家仆们很少真的能陪着嬉闹,如今杜六乐意,那便让他陪去吧。
杜六再也不是像个飘忽不定的人般了,要是看不见他了,往大门槛那一瞧,准坐在那不断的昂头去望望远处,去看看天色到底是几时几分。每日每日的等待着喜鹃的下课,喜鹃也欢喜有人陪她无时不刻的玩耍。两人每每跑去初识的别处嘻闹。
而那会正是勒杜鹃盛开的时候。那时,我刚到家,就听到小妹清脆滑溜的笑声,一抬头就瞧见十岁的小妹骑在杜六的头上,手里头还掐着最高处勒杜鹃的一簇,嘴里一边唱着在学校里新学的歌谣,一边吆喝着杜六去往何处。喜鹃东指指、西指指,绕得杜六晕头转向,脚还没落地时就被硬拐了个方向,姿势扭曲的可笑,还得时时注意着喜鹃脑袋不会一头栽进纵横交错的叶中。喜鹃也是被这一场景耍得吃吃发笑,随后一转头便望见了我,不停摆着双腿挣扎的要下来。杜六被这弄得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稳了身子,将喜鹃放了下来。
喜鹃赶忙跑到我面前,一下子撞进了我的怀里,跟我挨个介绍刚刚她们一起栽种的一片片的勒杜鹃。喜鹃在那一个劲的介绍的时候,我瞥了瞥杜六,发觉到杜六也并非像初次见面时候留下的狼狈模样,侧脸被正午的顶日刻出了棱角分明的脸颊,沐浴着阳光刚好朝着我们这一面,眉毛找不到一条定线,粗粗拉拉乱竖在眉骨,脸颊也疏疏散散被随便刮出细条,鼻梁上方竟凸出个反骨,嘴抿着,眼睛却硬是无视了应有的平衡,像铺了层塑料膜,反光、闪闪的盯着喜鹃,而其中的情感也是隔了层膜,叫人看不清。怕是我的目光过于直白,杜六一声坚定的,少爷?打断了我的思绪。杜六从稍稍倾向喜鹃到挺直了身板,同我讲话,我一下子又迷惘了下,杜六有过直起身子的时候吗?喜鹃看我并无兴趣,也是自讨没趣,哼了一声就拽着杜六就跑了。我望着她们两人的身影,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笑容却是一模一样,蹦着跳着就离开了我的视线所在。
晚饭时,舅母突然提议,既然杜六这般被喜鹃拴住了手脚,不如就让他跟了喜鹃,负责喜鹃的起居生活算了。我吃饭的动作也就顿了一下,随后也抛于脑后,不管一切了。
那之后,杜六更是没日没夜的黏在喜鹃身旁,清晨时,就起床拿着剃须刀片刮去昨夜悄然升起的胡须,把自己的鬓角也都抹上发油,整理的干干净净后把喜鹃背上身走去学校。喜鹃有时在背后絮絮叨叨谈论着自己夜里做的梦境、有时手舞足蹈演绎前几日课室听过的故事,甚至有时直接窝在杜六的胸膛里,呼吸声也揣在了怀抱中。下午放学回来时,总能睹见喜鹃手里要不就是一个布丁棍,要不就是可爱吊坠,要不就是头上又別了一顶花帽。杜六那点微薄工资怕是都花在了喜鹃的身上了。
杜六同喜鹃来来回回,跨进又跨出这道门槛,身上的服饰厚重了后又拨开。
转而间,喜鹃上了中学,即便离了校,到了家,也舍不得脱下身上的衣裳。那一套新发的藤白相间的夏日制服缠不住她的玉臂,绕不了两节浑圆修长玉腿,喜鹃也不再同以往那样和杜六常常黏腻在一起,更多的是出门同几个玩伴耍到夕阳时才归家。
开学也没过三四个星期,喜鹃回了家,猛地甩了门,将书包扔在了一旁,正好奇怎么不是杜六帮她拿着的时候,杜六就从喜鹃后头走了进来。喜鹃朝着舅母抱怨,说,不要让杜六再送她上学,有人笑话她,问她缘由,她又憋得脸通红不说由来,到最后,指着杜六说,同学们都说……他长得像只大猩猩!大家伙一下子哄堂大笑,除了杜六。那副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的样子。后又问了跟随去的仆人,说其实是因为,喜鹃当时正同学生们开心哄闹时,杜六瞟见了喜鹃的鞋带开了,立马蹲下去要帮忙系,被周围人嘲笑,闹得喜鹃当场骂了两句杜六又大步走回家。
而喜鹃也自从那次后,有了自己的自行车更是没和杜六讲过话。而杜六总在喜鹃的书桌上摆放着新编织的小玩意儿、或几颗玻璃珠子、或刚摘回来的勒杜鹃,以此想博得喜鹃的注意。
这两天喜鹃带了七八个同学来家里游玩,都是同龄人,在庭院那耍着乐子。我正好坐在那凉亭里观望小女孩们肆意撒着活力。忽然看见,杜六朝着喜鹃她们那走去。
“啊,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天的家丁吗?”一个女孩子大声的喊了出来。
喜鹃连忙把杜六推到一边问
你来做什么?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杜六从怀里掏出只杜鹃,不停地叫唤着。喜鹃先前被故事影响,老在舅母面前说要买只带有红点的杜鹃,却一直不能得逞。而今这腹部有黑色横纹,尾巴有红色斑点的小可爱就停留在她的眼前。喜鹃听着背后的细声碎语惹得她随手摆了两下,说,“如今谁还要这个?”就要回去,着急得杜六抓住喜鹃的手腕,说,“这是红色斑点的呢!”“你抓得疼了!”随后用力的甩开了杜六,杜鹃也随之挣脱出他的手掌心,飞了出去,伴随着它初夏聒噪的喊叫声,展翅走了,只剩下杜六伸手要抓、又再一次的抓不住什么,又慢慢的、静静的走出了庭院,留下喜鹃和她的姊妹们嬉戏声。
从那后,杜六总不开口,很少理睬别人,逐日围着杜鹃花圈中不停的浇水、浇水、浇水,旁人喊他的时候,都要叫两三次,他才木讷的抬起头,应了一句,随后也没有了吱声。经常能发觉的模样也就是他一遍遍拿起木瓢撒水时,伛偻着身子骨,垂着头,迟缓着浇灌他同喜鹃亲手栽种的杜鹃花。
而出事的前一天,喜鹃破天荒的来到了这杜鹃园,但并不止她一个人,随后还跟着群十二三岁的女孩们。杜六见到她时,欢喜的不成样子,将木瓢呀水桶呀都急忙的撇在地上,凑上喜鹃面前。那稍稍拧起的眉头和使劲包住自己的嘴巴,似是不要让愉悦表现得太过明显。但实际上,那眸眼早已恢复当日缠绕喜鹃时的亮色,甚至比往日更浓。而喜鹃看见他要凑近自己,硬是往后退了几步。
“大猩猩,你可别凑我这么近!”
杜六听闻后,那本跨了两步的脚掌又退却了三步。
喜鹃见如此,戏虐的笑了出声,她反倒自己向杜六走了几步,说如果是能撕碎那片杜鹃花朵,就准许他再同她游玩。杜六沉默不语,嘴里似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哪说起,怎么组织语言来去表达,眼睛只顾眼巴巴的看看那片杜鹃园、看看喜鹃那副不屑的相貌。喜鹃像是等的久了,焦躁的直接上去把那个支架着勒杜鹃直接拿脚拽下来了半根竹棍,她耍着那残缺的竹棍一把随意甩了出去。而杜六,他也只是用了眸子追逐着那条缺损的竹棍,站在那里,也单单的只是站在那里,双臂也垂在身体两侧,没有抬起。
喜鹃瞧杜六这样无趣,硬是踢翻了那本来搁置在那的木桶,水溅到了杜六的身上、脸上。他右胳膊动了一下,拿右手要擦拭去水珠。
“你看,那人竟有六根手指!”身后的人立即指指点点。
杜六整个人都燥了起来,他认知起了当初的缠绵悱恻,右手随即握紧了拳头,他期盼似得望去喜鹃。
“天哪,世上怎么有这么丑陋的人!”
喜鹃扭头便走,不管杜六仍杵在那,融进了女孩们里,快要分不清哪个是喜鹃了,只听见她还在同旁人吹嘘自己想做的事情还是可以的。
杜六在背后一口一口吞咽着空气,此起彼伏的幽微哽咽,我突然察觉到,杜六的样子竟早已走了形,满脸的胡子拉碴没有修理,头上的毛发没再搭理过,随性得扎在头上,尖的像个刺猬。眼窝子凹了进去,使得眼袋更加肿大,底下更是乌黑乌黑。不过几日,杜六竟变得这般憔悴、这般颓废。正当我思虑的时候,杜六又蓦地回了杜鹃园,整理那被踹坏的地方。
第二日、本应是晴天,却在正午后立马晴天霹雳,下起了倾盆大雨,那天色也是一下子的被乌云都遮了个遍,地面早早的暗了下来。
而这时,早应返家的喜鹃半天没个动静,让舅母着急得在那转来转去,没个安分。本以为只不过又像平时那样耍得忘了时间,后来赌不过舅母,叫人寻了去,可没想到,喜鹃晕厥在大片勒杜鹃墙旁边,家人都看到了痛心的一幕。
她那最钟爱的藤白相间制服撕得遮盖不住身体,那腿脚、那臂膀、那脖颈布满了斑痕、掐住了一块块的淤青,但身上的衣服并没有被完全剥夺。舅母趴在喜鹃身上,哭号着老天不公。而杜六也消失不见,他的屋子里留下的不过只是那几颗玻璃珠子、一只只编织物、还有几朵小花罢了。这起事情闹得很凶,舅母气得回去立马把那片花墙拆了个稀巴烂,但也一直找不到杜六,家里只得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安静度日。舅母看到了杜六尸体后搬了家,远离了这,走前喜鹃总会突然之间垂下眼,泪珠盈睫得滴两下,又向上走了前去。
再后来,我离了家又回来,走去看那庭院时,舅母当年毁坏的杜鹃花墙,应是遗失了两三朵撒在别处,又在一堵墙上狂纵的攀岩、绽开来。我怕是在那见过最血红的花了,那片杜鹃花像似抑制不住的一下子都喷出了自己的鲜血般,斑斑点点得撒在花瓣上,一簇接着一簇,一朵挨着一朵,紧密相连。那花红得将其他早已要衰败枯萎的草木都印上了血色。但那红,没有人再能从底下戏玩,冬日的寒阳衬在它身上也只是单单的红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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