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半阑珊,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女人一袭水袖,黛眉如烟,眸澈似水,启齿宛若燕语莺啼,一遍又一遍地在那戏台上唱着牡丹亭。
民国十七年,夏。
风雨楼是临川最负盛名的梨园,来的都是些富贵人家或军阀子弟,日日门庭若市。来这儿的客人大多都只为听一曲伶儿姑娘的牡丹亭,全临川谁人不晓伶儿姑娘是风雨楼最好的戏子。
戏未开场,二楼茶座便有人来了。那人身穿绣着暗纹的青缎长衫,唇角匿着令人目眩的笑容,他悠闲地转着手中的折扇,眉宇间风度翩然。
站在身旁的侍从小六有些惴惴不安道
“少爷,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老爷若是知道了该责罚了。”
茶盏里泡的是上好的碧螺春, 却已经凉了许久。顾长书指尖轻叩着桌面,目光聚在那戏台之上。
“还未曾听过伶儿姑娘的戏呢,不急”
话音刚落,顿时满座一阵哗然,随之望去,红色的幕帘逐渐拉开原是伶儿姑娘登台了。
只那一瞬的芳华,顾只书却惊愣往了, 不知是恍了神还是怎么,那台上的女子枉若故人。妩转水袖间身轻如燕,举步若拂柳,眉间锁着浅浅的哀怨。
顾长书陷进了她眼中的光华流转,只听得到那朱唇唱着“咿咿呀呀”的凄美故事,悠扬婉转,妙不可言。
小六见着少爷呆滞的样子怎么都叫不醒神,这一听便听了一上午的戏。茶盏里的水添了又添,凉了又凉,直到伶儿姑娘下了戏台风雨楼的客人都快散尽时,顾长书才回魂般醒了过来。
“少爷, 已经午时了。”
小六心想回府必免不了一顿责罚也不再多言。顾家祖上是书香门第后来到了顾长书的父亲顾大老爷这儿便改行行商,成了商贾大户, 顾家自然比较注重繁文儒节,规距体统。这若是让顾大老爷知道了顾长书在风雨楼待了半天,还不得气死。
起身还未抬足身后传来了清脆的声气
“顾先生,,,”
顾长书抬眼望去,朝他袅袅而来的姑娘正值碧玉年华,穿着一件素雅简洁的淡粉色旗袍发髻挽起,眸若琉璃,笑隐两颐。
他疑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模样在光晕下渐渐明亮。 “顾先生听了伶儿一上午的戏,不知可有何见教?”
顾长书愣了愣,才迟钝道
“见教谈不上,姑娘的戏着实让人沉醉,举手投足美目盼兮间像那天上的仙子一般坠下凡尘,不染一丝烟火气。”
伶儿听完顾长书的一“见解”不禁心生欢喜,笑容绽在了两颊的梨涡中。
“顾先生可真会说笑,不知先生明日可还会来?”
顾长书痴痴一笑,缓缓道
“来...定然来。”
回顾府时顾大老爷和夫人都去了外地谈商产之事要上个三五日才得回府,方才幸免一顿责骂。小六见少爷回府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心中便想可能是伶儿姑娘的戏真的精彩无比吧,反正他是看不懂的。
(二)
第二日顾长书便早早起来了,安心落意地和小六出了门。风雨楼今儿唱的是《凤还巢》,依旧是座无虚席,唯独二楼最中央的那个茶座空着,风雨楼的小二带话说这座儿是专门留于顾先生的。
顾长书落座后刚一盖茶的时间,伶儿姑娘便上了台,看客们都逐渐眯起双眼去欣赏那曼妙的身姿摇曳蹁跹。
晨像已逝,暮色将近,这风雨楼的时间怎就过的比别处快些?风雨楼的客人都不舍地散去,小六竟靠着墙昏昏沉沉地睡了。
顾长书所寻觅的那抹倩影正倚在不远处的红栏上冲他温柔地笑了笑,几丝凌乱的发丝贴着脸颊,眼中略显几分疲惫,使人心生怜惜,她轻唤道。
“顾先生,你来了。”
暮色的光霞覆在她身上,美的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好不真实。
“伶儿姑娘不必太过拘礼,唤我长书便好。”
伶儿姑娘眨眨眼笑道
“顾先生也不必客气,叫我伶儿就好”
顾长书走近几步, 却一时语塞,明明脑子里有堆话可偏偏这时一句也记不得了。
晚风掠过衣襟,伶儿扶着红栏,一双秋瞳望着九天上的点点星辰,似皆收她眼底,一一沉溺。
“长书”
“嗯?”
顾长书呆呆地望着她,随即应道。伶儿见他这般模样笑了起来,顾长书顷刻间红了脸。
“伶儿姑娘,我昨日遇到了一个好人。”
“有多好?”
“好到万物因她失色,好到春风晚了十年,好到我只觉她是最好的。”
朔月悬空,星宿茫茫。这一夜他辗转无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的身影。
次日,小六说那戏听着十分枯燥无聊顾长书便让他别再随着留在府中小六自然再欢喜不过。临川的天气近来阴晴难料,顾长书走到一半竟下起了小雨,天气虽阴晦了些倒也渲染不了他的兴致。待到风雨楼时衣衫湿了半截却没发现。
踏进风雨楼时才发现今日与往日不同,风雨楼除了他没有一位客人。戏台上的幕帘缓起,伶儿身着戏袍翩然起舞,戏台上的时光绚致静止,青砖被雨水浸湿 。
梨花覆雪,笙歌徜徉,她衣裙迭迭地拥入他怀中。那日戏台上的惊鸿一瞥,浮世繁华都憔悴了。
(三)
“荒唐!”
顾府传来的怒斥声惊的枝头私私窃语的雀儿腾空而去,大厅内小六站在一旁偷望着故老爷怒不可遏的样子不禁胆颤。
顾长书跪在地上直言不讳道
“戏子又如何?您若是不同意我隔日便剃发出家,此生不娶。”
“你,,,你个孽子!”
顾大老爷气的面红耳赤想动手却又心疼,一时差点昏厥过去,一旁的顾老夫人急忙扶住了老爷示意着小六扶少爷起来。顾长书不起,引的顾大老爷又是一顿乱骂。
顾老夫人叹了叹气道
“老爷切莫再生气了,身体要紧。长书有所心仪的女子也是好事。不过长书,你执意要迎娶过门儿的可是一个戏子,这传出去的话顾家颜面何存?你爹的颜面何存?”
顾长书一言不发的依旧跪着,小六见状也是急的一团糟。顾老夫人知道顾长书的倔脾气,自是怎么劝都无用的,不由得暗生一计。
“长书,你若执意要迎那戏子过门也无不可,不过你必须要先迎娶沈家小姐沈如烟为妻,才可纳她为二房。”
顾长书心中一震,迟疑了许久,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小六心中又何尝不知道顾老夫人的用意,沈家是军阀世家,若得以沈家庇护什么生意都不会有阻碍了,顾家便是临川最大的商贾之户。小六默默哀怨着,顾老夫人和老爷一生都在为顾家利益谋划,难道连少爷的婚姻也不放过吗?
再见到伶儿已是三日后。秋风刮的厉害,划过人脸时生生的刺痛。伶儿一抬头便瞧见了伫立在风雨楼门口纹丝不动的顾长书。
虽几日未见,他却消瘦了不少,脸色苍白的很指尖微微颤动,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那些字都含着风生咽了下去。
“我听小六说了。”
顾长书慌忙道
“你别听他的,他胡乱说的。”
见顾长书慌乱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伶儿忍不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软软的很舒服,她笑了,眼中却藏着些泪光。
“长书,我不在乎名分,和你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那曲牡丹亭在梦里唱了好久。
民国十八年,春。顾家独子顾长书迎娶了沈家之女沈如烟,轰动了整个临川。
高朋满座皆欢喜,只有新郎愁容难悦。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翻墙去了风雨楼,陪她看了一晚上星星。
(四)
一夜之间临川四方都传遍了,顾家的新娘子长得可漂亮了柳眉如月,朱唇半点,一双眸子美的灼人眼目。
第二日一早沈如烟便站在门口等侯一夜未归的顾长书,侯来的却是不言的擦肩而过。小六无奈地安慰道
“大少奶奶进屋吧,这几日春寒料峭的很.”
沈如烟微微颔首,心中不乏失落。
当天夜里伶儿就进了门,毕竟身份不同按规矩不宜大肆操办。顾老夫人身体抱恙便没见她一眼,顾大老爷心中多少还是不满这个戏子做儿媳的,但碍于顾家里外颜面只好苟且道
“你进了顾家便是顾家的人,虽是二房行为举止也不能失了规矩体统,莫让旁人看我顾家笑话。”
“伶儿明白。”
顾大老爷没好气地看了一眼顾长书愤然道
“你给我好好照顾如烟,若让她受了半点委屈,伶儿就该滚出顾家了。”
顾大老爷前脚刚走,沈如烟后脚便进了大厅,望着顾长书和伶儿相视一笑,语调有些柔糯道
“这便是伶儿妹妹吧,早就听闻伶儿妹妹戏唱的极好人也长得美 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人。”
伶儿还未反应过来,手上就被覆上了一双白皙的玉手,沈如烟的热情倒让她有些不太自在。
“沈姐姐见笑了。”
顾长书一把拉过伶儿护在怀中,沈如烟凝固在空中的手顿了许久才放下。
“天色已晚,早些休息。”
直到顾长书拉着伶儿出了大厅后沈如烟似乎才缓过神来,分明已经立春心中却是抵不住的寒意奔涌。
半轮新月当空,月光静洒过红廊窗棂,宛若镀了一层银霜,镜中的人儿肤若凝脂,齿如瓠犀,娥眉轻蹙难掩惆怅之意。
顾长书从身后紧紧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夫人这是怎么了?”
“我觉得沈姐姐可怜的很,一生姻缘自己却无法左右。”
“伶儿不觉得为夫更可怜吗?无能给心爱之人一个好的名分。”
伶儿握住他的手莞尔笑嫣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五)
民国二十一年,日寇违反国际公法,攻陷东三省成立伪“满洲国”,临川军阀混战陷入了重重危机。
北风萧瑟,一叶知秋。临川战况已经迫上眉睫,四处硝烟弥漫,尽显苍凉。
“大夫,我先生病况如何?”
沈如烟眉头蹙变,紧张的指尖深深陷入肉里。顾长书吃力地从床上坐起,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痛苦的有些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额头渗出,见大夫满面愁容的样子他露出一丝温和的苦笑。
“大夫,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清楚,你不用太过为难,我想知道还能活几日。”
“顾先生好生休养的话,半年应有余。”
沈如烟心中恍若刀铰,瞳色无光。大夫离开后顾长书望向距他三尺的沈如烟,她逆着阳光,瓷白的脸朱红的唇确实灼人眼目,这三年来他是第一次这般清晰地看她。
“你我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若它日我离世你便改嫁他人,不必再活的这般傀儡”
沈如烟呆站在那儿泪水止不住的在眼眶里打转,顾长书又道
“答应我,此事除你之外不许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伶儿。”
她苦苦一笑泪水流过两颊,点点头说
“顾长书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的。”
他扶着床沿缓慢站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抹去了沈如烟脸上的泪痕,指腹间的冰凉让人心悸。
“我羡慕你这般深爱一个人,也羡慕你能被一个人这般深爱。”
三日后。
“长书,你看这月季开的多好。”
阳光刺过云层照在她身上显得分外孱弱,三年来,他竟未发觉她瘦了不少。
“伶儿,对不起,,”
顾长书的声音很轻,轻到他自己都快要听不到。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笑容绽在阳光里,玫红色的月季也不及她半分貌美。
“长书,等到干戈载戢,物阜民安的那一天我们就种一院子的月季好不好?”
伶儿回头看他,顾长书递给了她一张红笺,伶儿打开一看‘休书’二字映入眼帘。她纤弱的身子有些站不住似的摇晃,那张寥寥几字的红笺从她指尖滑过,落在青石板上剪出一段苍凉的人影。
终是他先开口
“从此刻起你不再是我顾长书的妻子,今生不得再踏进顾家一步。”
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步步朝他逼近问道
“顾长书,,,为什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入我顾府三年有余却未诞下子嗣,遵高堂箴言,顾氏祖训,当休。”
“顾长书,你我之间可有情分,往日点滴皆不作数?”
“我顾长书本就无心,不曾爱过你分毫。何谈情分,岂不可笑?”
她一双瘦到骨节分明的手颤抖着捡起地上的休书,几滴泪水晕开了黑墨。
“好,,,好,,,”
直到她身影消逝在红墙院外,他才深深闭上了眼。
伶儿,一定会有干戈载戢,物阜民安的那一天,不过我却不能陪你种一院子月季,不能陪你白头共老。
“顾长书,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沈如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旁他竟无察觉.
“贼寇暴行,临川将要失守,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坐视不管,我虽病重但也应为保家卫国殊死一战,我若一去无回,怕她会太难过,,”
她自嘲般冷笑道
“顾长书,你心里只有她,自然不怕别人难过,别人又算得了什么。”
民国二十一年,冬。万物沉寂,北雁南归,临川得守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顾长书,战死。
那日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旗袍撑着伞踏进了风雨楼,见那戏台上的人周而复始地唱着牡丹亭,泪水花了妆。
戏子失声吟道
“顾长书,你好狠,,,”
离合悲欢独自唱,曲终人散一人尝。
梦醒夜续,我怅然若失般地独坐床头,提笔写下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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