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我?”傩戏面具的声音雄厚粗壮。
“为何要怕?”
“众人怕我、惧我、敬我、畏我,皆因我这狰狞面孔。你倒是有趣的紧呐。”
“哦?那你岂不是没有朋友?”
“话不能乱说。不过,曾经确实有过这么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
“和你一样,愿意把我当朋友的人。”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离开了。”
“那他还会回来吗?”
“他总会回来的。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0.
你曾听到过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吗。
我听过。
那声音微小而坚定,直到小小的芽昂首在天地间。
那是坚持的声音。
时隔数十年,我仿佛又回到那天,听到了种子破土而出的那一瞬间。
1.
阿呆坐在镜头前,憨厚地笑着,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
当然,我也是。
这次阿呆是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傩戏面具的制作人的身份接受采访。
而此刻我正被他拿在手中向镜头展示。
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张口说了采访的第一句话:
“谢谢你们,我想我这些年的坚持是值得的。”
此刻的我,被阿呆举在心口的位置,听到了相机拍摄的声音,听到了记录人笔记的沙沙声,也听到了阿呆说话那瞬压抑的哽咽。我知道,阿呆想他师傅了。
阿呆成为制作傩戏面具的匠人纯属巧合。
其实阿呆本名不叫阿呆,但他无论做什么总是笨笨的,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他。
时间长了,阿呆的真名也渐渐被人忘记了。
阿呆的父母看他痴傻,便寻思着让他学门技艺将来好糊口,便把他送到雕刻傩戏面具的老师傅那里。
刚开始,阿呆的父母还隔三差五的去看看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呆的父母再也没有来过。后来听人说,阿呆的父母又生了个儿子,脑子灵透得很。
那时的我,还只是用来做傩戏面具的一块好木料,同阿呆也说不上熟悉,只隐隐有些同情他的遭遇罢了。
阿呆知道了父母的消息倒也没太在意,当时他满心思都是学艺,甚至还偷偷弄到了很多木料到自己屋里。
自那以后,我便跟着阿呆了。
关于阿呆的事情,老师傅也没说什么,想着不过每天多准备口饭罢了,反正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也不差这一口。
其实对于阿呆,老师傅也没抱什么希望,就姑且先这么教着。
我记得老师傅那时很火的,镇上很多人都会慕名来找师傅学习面具雕刻。
不过说实话雕刻傩戏面具是个极其枯燥的行当,光是制作面具就有二十多道工序,还尚不包括选料和采料等繁杂的准备工作。
而每道程序还有许多不同的的细节操作过程和技艺方法,仅雕刻这一道工序就有什么平雕、浅浮雕、深浮雕、镂空等等。像这种工序繁杂、出师又慢的工艺自然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时间久了,走得人慢慢多了起来。
无数人抱怨着这种每日与木屑为伴的枯燥日子,找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光亮,似乎永远没有出师的那一天。
这些人里,好像只有阿呆整天傻呵呵的,每天跟在老师傅屁股后面学艺。只是让老师傅不解的是,阿呆最近在上课的时候老是打盹,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这冬天都过去了,怎么还这么嗜睡呢。”老师傅暗暗思衬着。
2.
春分是个大日子,因此春分前的这段时间是老师傅最忙的日子,也是最需要用人的时候。但此时,那些慕名而来的徒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所幸,老师傅最看重的那个徒弟留了下来。
阿呆每日看着那个徒弟和老师傅一起说说笑笑,共同完成那些订单,心里有点酸酸的。即使当年听到父母不要他的消息,阿呆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想着,笨鸟先飞,勤能补拙,要更努力些才是了。这两个词都是师傅教他的,他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时间久了,竟也朦朦胧胧明白了几分。原来师傅是觉得我笨。
那之后,阿呆更努力了。
春分那日需要的全部订单终于在紧赶慢赶之后完成了。
而帮着老师傅做完最大的这笔订单后,老师傅最喜欢的徒弟也走了。
其实在接到春分的订单之前,他想过要走,但念着老师傅的恩情,没有在师傅最焦头烂额的时候离开。
老师傅看着徒弟离去的背影,沉默良久。转过身继续去和那些面具作斗争了。在路上,老师傅看到了阿呆在不远处正乐呵呵的冲他挥手。
真是个傻孩子。
做好的面具一批一批被人领走,师父终于能睡个好觉了,阿呆想着。
然而,“师傅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漏做了一张面具,客人傍晚就要来拿了……”负责清点整理的小徒弟慌张到。
老师傅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傩戏面具的制作是细致的活儿,再赶制也是来不及了,没有也总好过粗制滥造的手艺。傩文化圈子的人都知道,傩戏面具是神灵的象征和载体,万万马虎不得。
难到祖辈们辛辛苦苦传下来的招牌就要沾上污点了吗。
“师傅,你看看,这个行么?”阿呆挠了挠后脑勺,轻轻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把我拿出来,捧在手心。小心翼翼的询问着。
3.
同阿呆之前的作品不同,这张面具刀法简洁明快,线条柔美流畅,五官的变化和装饰都恰到好处,那模样竟是神秘可畏,一点不输给师傅制好的成品。
院子里安静极了。
我躺在阿呆的手里,阿呆站在院子里。
我知道,他做到了。
在无数别人看不到的夜里,我是阿呆唯一的陪伴。摇曳的烛光,闪烁着的是他的专注。一笔一画,是敬畏;一琢一刻,是责任。
在一点点的雕琢里,在一次次的擦磨后,阿呆不知尝试了多少次。所有人都以为阿呆嗜睡,但谁又会在意一个傻徒弟的状态呢。是的,没有人愿意听阿呆说话,而我是他唯一的出口。在那些陪伴的日日夜夜,那些面具或好或坏都是阿呆最好的朋友,倾听着阿呆的心情。
我成为成品的那一刻,阿呆端详了我好久。
我以为自己第二天就会被送到老师傅那里,结果没有。阿呆只是把我收起来,每日继续傻呵呵地跟在师傅屁股后面学艺,看着其他几个徒弟跟师傅完成订单。
“阿呆,这,这是…你做的?!”小徒弟瞪大眼,不可思议地问到。
阿呆害羞地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师傅。
师傅突然笑了,重重地拍了拍阿呆的肩膀,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
后来,我还是没有当做订单送出去。
老师傅事前担心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便提早准备了各式的傩戏面具。
而我继续留在了阿呆身边,被阿呆珍藏了起来。
那日之后,一切好像不一样了,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阿呆看起来依然笨笨的,可是一以碰到傩戏面具,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我想,可能那才是真正的阿呆。
再后来,师傅把衣钵传给了阿呆,便离开了。
离开时只留下了一句话:
“阿呆,你的第一个作品,很完美。”
阿呆哭了,这是这么久我第一次看到阿呆哭。父母抛弃阿呆的时候,阿呆没哭;师哥师弟们一个个离开时,阿呆没哭;自己的作品永远只能在黑暗里时,阿呆依然没哭。
可师傅要离开阿呆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阿呆竟然哭得像个孩子。
0.
其实阿呆并不呆,他只是把所有的所有都放在了心里。
喧嚷的人世间,人们来来又去去,好像没有什么是留得住的。
父母会走,朋友会散,哪怕以为一直会在的师傅也有离开的那天。
可是傩戏面具留下来了,并会生生世世保存下去。
它怀着对天地的敬畏,书写着是世代的传承。
阿呆同我初相见即是狰狞面孔,在那方庄严肃穆的天地连呼吸都小心压抑。
再回首是感叹,他满怀敬畏之心,虔诚地镌刻着通往神明的路。
师傅在的时候,师傅是天。
师傅走了,可傩戏的魂还在,传承是不会灭的。
哪怕一息尚存,傩戏的魂也会绝地求生,找到它生存的角落。
哪怕再微小,哪怕困难重重。因为即使再微弱的光芒,也能照亮黑暗的道路。
傩戏面具就是阿呆的光。而傩戏的魂不会散。
一阵杂音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
采访结束了。
镜头前的光鲜亮丽掩盖了所有的叹息和苦难,采访中师傅走后的种种艰辛阿呆不曾提起。
但又有什么重要呢,阿呆已经找到了他的光不是吗。
-小传承·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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