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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记忆

麦田里的记忆

作者: 玫露雪 | 来源:发表于2016-12-31 10:37 被阅读0次

                       公公的麦田

    春雨深情地拥吻着绿油油的关中千里沃野,几天时间,沉睡了一冬的麦苗已经精神抖擞地在风里挺直了身子摇晃。公公的麦田还好吗?那些遗失的地里的麦粒也该发上来新芽了吧。

    公公的麦田里有三十六棵核桃树,在陈仓区与凤翔县接壤的引渭渠边上,很隐蔽地长在一个名叫“羊阕”的土塬上面,一棵离一棵只有四五步远。那是五年前国家退耕还林时种下的,刚栽时只有拇指粗,塬顶浇不上水,公公小心地从湍急的引渭渠里把水吊上来,然后从长满带刺酸枣的半尺宽的山路上把水担上去,像喂娃娃一样,精心地浇灌核桃树,也浇灌他的麦苗苗,现在核桃树已经挂上了绿生生的核桃蛋蛋,塬顶上经常只有他一个人种地,那些核桃品种好,果实大,好像能跟他说话,陪着他收、种着树穗大粒饱的麦子。

    本来种上核桃树就可以不种麦了,但公公说啥都不愿意放弃这片麦田,说是每年还能收几百斤小麦,不种可惜了。因在林间树下,麦子的长势不如平地上的好,而且只能用镰刀收割。所以,每年夏收都是他一个人弯着腰,一镰刀一镰刀割下麦子,捆成捆,又一捆一捆从半尺宽的山路上背到塬下面的乡村土路上,再叫村里的拖拉机拉回家。

    往年公公收割碾打那一亩麦子要花四五天时间,那年夏天麦子黄得早,他只用了三天。那几天太阳晒得火焦,他没有告诉四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一个人收麦、点玉米、扬场晒麦,刚刚安顿完地里的活,又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说周末娃娃们要回来,家里得像个样子。那年6月2日早上,他按老习惯五点多起床,摸索着开始安顿一天的活计,等到七点半了还不见他回家吃早饭,家里人忙赶过去看时,他已经躺在自己种的那片早玉米地边,身体都冰凉了。

    72岁,对于现在农村的老人来说,并不算年纪大,如今日子好了,人也越来越长寿,活个八十多岁很常见。公公辛苦了一辈子,4个儿子也都有很好的工作,所以,我曾不止一次对公公说,你年纪大了,地里的活太辛苦,没必要再种那么多地。但公公总是不听劝,不仅把自己家里分的地种好,而且去给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下话”,把人家准备撂荒的地也种上,每年还要多给人家几斗麦。

    “就想给你们吃一口放心粮。”这是公公时常说的话,所以不论谁劝他少种些地,他都只答应不落实,每年还是种两料庄稼、三四亩地。“农民就是要把地种好,给你们攒点粮食,将来外面不好混了,就拾掇东西往回走。你们在外面工作,以为买的白面好吗,里面不知道掺了多少说不来的东西,哪里有自己种的麦磨出来的面吃着放心?”

    就是为了这一碗放心饭,公公常长累月在几亩麦地里辛苦劳动,选种、锄草、收割、碾打、凉晒,他都亲自操劳。他常说,农民么,就要把庄稼种好。这些年风调雨顺,收成年年好,他脸上的皱褶都带着笑意。但是,他从来不知道疼惜自己的身体,终于在三年前,把自己累死在了麦收时节。

    公公当年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他读书很用功,本来是读大学的料,但是家里太穷,而且他父亲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他早早回到村里当了会计。当年,公公的父亲下葬时,村里挖墓的人嫌钱少,故意把挖在半坡上的墓地窑洞挖得浅,棺材塞进去大半截,还剩了一点露在外面。公公边哭边骂那些人心短,无奈之下,他只好用几十块土坯胡基免强把墓口封上。那座墓就在公公家的麦田塄坎下,他天天在麦地里忙,也天天照看着父亲的墓。后来公公的四个儿子都考上学“飞”出了农村,惹得村里人都羡慕地说:“当年挖墓的还想给人家使瞎心,没想到半截墓的风水‘务’出了四个大学生。”

    公公年轻时种地就是把式,讲究科学种田,麦子玉米都长得很好。农民的看家本事就是把庄稼务好,麦包鼓鼓的,心里就踏实。公公还有一门手艺,就是把芦苇划开碾成条儿,编织成农家炕上铺的席子,装粮食的麦包,蒸馍用的席盖,堵炕眼的席片。

    麦收之后闲下来,公公就天天待在一孔废弃的窑洞里划苇条,粗糙的大手上全是一道道苇条划出的血口子,旧伤没好又添了新伤,但他总是认认真真地把席编好后,农村很多人都习惯把席围起来囤积麦子,所以更得编得密实,麦包上面还要编个方席盖,防止老鼠偷粮。编好席子,他就带着大儿子二儿子扛着席到处赶集市,凤翔塬上,高店街上,虢镇集上,为了省几块钱车费,都是天不亮走着去,星星出来了才走回家。他的席子打得密,结实耐用,而且四方四正,所以比较好卖。他把手艺交给几个儿子,老了后又想教给孙子。他说,古人讲“席不正不食”,打(编)席的人必须老老实实把席编规矩,客才能满意。

    现在儿子们都挣钱了,一年也不少给家里贴补,但是公公还是坚持种地、编席。他说现在又不用扛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去卖,买席的客都赶到门口来,干完地里的活闲时间多,编一个席就能有一年的盐醋钱。

    这话总是让我们脸红,难道真是儿子们给的钱不够花吗?如今想来,并不是钱的问题,公公一生勤俭自强,从不主动向儿子伸手,他不断地编席、种粮,也以此来显示他这个人存在的价值。

    公公为人极为认真厚道。关中农村讲究收完麦后走亲戚,农家麦多米少,麦收完换些米做个改样饭是必需的。有一年亲戚来了,婆婆不巧也走亲戚去了,公公做饭不在行,眼瞅着到了晌午,亲戚要走,公公急得拉住亲戚的手,硬是高高地舀了一碗白花花的大米装进亲戚的口袋,说是没吃一口饭就走太过意不去,装一碗新米回去蒸点米饭吧。

    由于常年种地、编席,公公的腰椎患上了严重的骨质增生,经常疼得弯着腰走路,但他拒绝手术,他说七十多岁了,活天天呢,如果做手术伤了神经,躺在床上动不了还不如现在利利索索到处走。当时大家都为他的固执生气,但是从来没有人在意他所说的“活天天”的话,现在他真的不在了,才体会到这句“活天天”的话,不仅对他,而且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真的,谁不是在活天天?谁能知道第二天自己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们每天都要认真地做事,都要好好地对待自己的亲人。

    那天早上村里人都不相信公公没了,说昨天种地时公公还笑着说,要和青年人比比看谁种得快;黄昏回家时还说,割完麦分的犁沟好像不太对;回家的路上,他还牵着奶山羊,准备晚上美美地喝上一碗羊奶。谁能想到早上起来一口水米没进,他就匆匆地走了。

    村里人说,公公命苦,新麦打下装进包里,他没尝一口;也有人说,公公走得那么干脆,是他上辈子积修下的福报,没有给儿孙添一点麻烦,自己也没受罪。但是儿子们在灵前都哭得涕泪横流,说为啥不让他们在病床前伺候几天?媳妇们都哭得眼睛像桃一样,孙子更是跺着脚扯着嗓子哭:“这下咋办呀,再也见不到爷了。”活着的人心里的那份痛,那份悔,那份不甘心,即使肝肠寸断,哭天喊地,却再也唤不回公公了。

    送灵上山的那天早上,晨星还未散去,一长串披麻戴孝的子孙伤心地痛哭,哭声好像感染了麦茬地里新长出来的玉米苗苗,它们在微风中抖动着叶片,麦茬是公公一镰刀一镰刀割出来的,还直直地在土里立着,玉米秋收后再种小麦,明年公公的麦田,谁再去一镰刀一镰刀收割呢?

    人活一生,麦熟一季。关中农村有很多像公公一样的老汉,常年穿着在城里工作的儿子退下来的白衬衣,裤腿卷到膝盖上面,戴一顶发黑的烂草帽,肩上扛一把铁锨,或者左手还牵着一头羊,在长势旺盛的庄稼地边急匆匆地行走。有好几次去乡下,猛一看就觉得地边蹲着的那个瘦老汉怎么那么像公公。这些人一茬一茬辛勤地作务着关中土地上的万顷良田,种出来籽粒饱满的麦子、玉米,养活了多少城里人呵。

    在公公名下的麦田有好几块,他不在了村里就要收回去,但是那块在塬顶上的麦田是他自己在核桃树下刨出来的,村里不收,今后肯定也不会被人遗忘,年年能收不少核桃。但树下却再也不会种麦子了,公公走了,家里不会有人再从那半尺宽的羊肠小道上拨开一丛丛尖利的酸枣刺,去种那些收割起来很费事的麦子。公公活着的时候,很少有儿子到他种的那片地里和他一起劳动,那年公公走了,儿子们穿白带孝一步步艰难地上到小山顶上,看着这片地里茁壮成长的核桃,踩着几天前父亲割下来的麦茬,不停地淌眼泪……

    那曾经翻滚的金黄色麦浪,成了核桃林永远的回忆,也成了儿孙们内心永远的酸痛。

    雨停了,该回去看看那片麦田吧,树下的麦苗一定也绿油油亮闪闪地在风中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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