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空气中漂浮着夏天苟延残喘的闷热气息。那气息就像一个肺癌晚期的将死病人贴近我的脸,贪婪地喘着尚且温热的最后几口粗气。我的后背上像是趴着一只土狗,爪子像如铁钩般深陷进我的双肩。这畜生肯定还吐着猩红粗糙的舌头散热,因为我感觉它的体温以及舌头的湿气隔着一层薄衣几乎毫无保留地传导给了我,使我更觉燥热。后颈上那晶莹的汗渍一定就是那只恶心的土狗呼出的气。
就在这样一个不讨喜的的天气里,以前想要走出去的念头又窜了出来,随着室温在我的脑海里升温。
不管后颈再冒出多少让我发痒的汗渍,不管这毒辣的阳光多么对人不友好,也改变不了这想要马上出发的想法。
我为我这次信念如此坚定感到欣慰。我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接下来的计划让我感到兴奋不已。
我要以优雅自若的姿态正大光明地跨过那个生锈难看的门槛,永远端坐在大门口的那些保安会连忙从他们那擦的锃亮的不锈钢折叠椅上起身,好心地提醒这位在快要天黑时出门的小伙子:“先生,很抱歉的提醒您,十点钟时我们将会关门哦!”
是的,他会站起身来以表示对我的尊敬,而且会称呼我“先生”。
可我不会回答他温柔的提醒,而只以礼貌得体的笑向他微微致意。因为今晚我不会回来,可并没有必要让这些终日守在大门口的老实人知道了这实情而为我担忧。
我会灵巧的钻出那两扇在十点就会合拢的大门,毫不踌躇地朝右拐,一直往那个方向走去。
亲爱的朋友,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而左手捏着鼻子拱下腰闭着眼睛转几个圈用我的右手食指随便指的。那是小毛孩儿的把戏,而我是一个还有一年就能正大光明去开房了的人。我心爱的姑娘–美丽的卡琳娜就在那个朝右拐的方向,因为她的存在而让那个朝右拐的方向变的和其他方向不一样,让我无时无刻不心生向往。虽然她并不知道她竟然赋予了那个右拐方向这种特殊的意义,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想要往有她的方向奔去,如同虔诚的信徒奔向朝圣的路。
我还要在路上捡起一片好看的落叶(它必须要好看,形状就像卡琳娜的脸庞弧度那么可爱)放在她校门口的一个隐蔽的墙洞里,然后再去深情的告诉她:“我在你的校门口那个隐蔽的小墙洞里藏了一片夏末的落叶,如果你像爱着秋天一样爱着我,就去拾了那片我对你的爱吧,把它夹在你最爱的《安娜卡列尼娜》里。如果你没有去拿,那么至少也有一片叶子因为你的缘故而阴差阳错的卧躺在墙洞里永远等待着你,直到在氧气里慢慢腐朽窒息。就如同我对你的爱。”
我的朋友,这多么感人啊!我亲爱的卡琳娜一定会感动地倒在我结实的胸膛上,因为我知道她像我爱着她一样深爱着我。
我怀着此时想念卡琳娜的那颗温柔的心,最后环顾了一眼我生活了五年的这个地方。
我的房间有些太过于方方正正––简直就像一个正方体的小纸箱––用来装保险柜的那种。纸箱壁上泼满了白色的浆液,像是从坐月子的女人胀鼓鼓的乳头里喷射出来的乳汁。又像是白沫––顺着癫痫发作的人痉挛的舌头流到我的墙上。它们交融在一起,凝固之后就成了这个房间的底色。
房间的底色是如同死人的脸般的惨白。
那张脸在我初到这里之时,经常将我从梦里惊醒,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会一次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一闭上眼,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就会在黑暗里刺眼的浮现,冲着我露出刺骨的微笑。
可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便对那张死人脸习以为常了。甚至有时在我闭上眼之前还会期盼它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如同盼望初恋情人的脸。
我会在那荒芜的黑暗里对着那张脸深情地意淫。早上起来会发现自己遗了精。虽然那张脸我还不辨男女。
由于我现在是怀着思念卡琳娜那颗温柔的心来环顾这个纸箱,所以我还是尽力的去发现它的可爱之处,不然我会感觉玷污了我对卡琳娜的爱。
其实仔细瞅瞅,这个房间还真的有可爱的地方嘛!
门的右边放着我的单人床,床边有一个储物柜。里面第一层里撒着我琐碎的杂物,第二层里塞了我的两套衣服。床的对面是我的书桌––这是个老家伙了,因为它矮小且左后腿比右边的矮那么一点点,所以我总觉得它是一个跛脚的侏儒老头。
我在这个侏儒老头身上杂乱地铺上了一大堆纸和书籍。
我曾经无数次狂热地伏在侏儒老头的身上,贪婪的写写画画,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日夜夜。
我每晚躺着的床架浆了灰色的油漆,上面工工整整地铺着我的床单和被子。虽然在床架左上角的油漆有些脱落,我的白色的床单和被子都微微发黄,但这正是它们可爱和迷人之处。
朋友,你有见过花瓣卷边处发黄的白玫瑰吗?
是的,它们就像那些白玫瑰一样可爱。
门的对面还有一个不大的窗户,我抬起头可以从那里可以看到一小块被生锈的铁杠分割的天空。可这可怜兮兮的天空也被我灰色的窗帘遮挡住了。因为我看到那些笔直的铁杠,就会想起监狱和牢房。
忘了上一次眺看那个窗户是何时,记得那次看到房间外的天空是苍白的,就像房间内惨白的墙壁。于是我连忙带着些许厌恶用窗帘遮盖住了。
后来我自然而然地遗忘了那个被遮盖住的窗户,也没有了再去探看它的欲望。
如你所见,我的这个狭小纸箱里就只有这么几个玩意儿,勉强称之为他们所说的家具。
我用力掀开那散发着我体味的白床单,一把抓起我藏在床单下面的蓝白条纹运动服套装,怀着庄重的心穿着完毕。
床单虽然在那时候冒然失礼,散发着我的体味,可这并不是它的常态。在很多时候它是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消毒水的清香。因为我的保姆三天两头的会来我的房间打扫一次。那是个容貌还算不错的姑娘。她总是认真的用湿拖把用力地蹭着我那灰尘本就少的可怜的地板,一下又一下,让我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导致对地板的干净与否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不过时间久了之后我就明白了,原来她是故意延长打扫的时间,趁着她拖延的这个空儿絮絮叨叨的对我嘘寒问暖,以表露她的母性和对我的爱。
“你叫什么名字?”
“陈舟。”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嗯。”
“多久啦?”
“五年。”
“哎呀!最近天气越来越冷啦!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冷不冷?”
“还好。”
“白天的时候多穿衣服,晚上睡觉的时候盖好被子,着凉了可是不好受的,我最近就感冒好多天啦,在睡觉的时候一直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好。”
“为什么你要把窗户关的死死的呢?今天的阳光多好啊!晒在脸上暖融融的,像是把脸扑进了小白蓬松柔软的卷毛里。哦,对啦,小白是我家里的一只绵羊,和我最亲近的那一只,它的咩咩声温柔的像是小女孩儿的撒娇,它总是孤零零地卧在草上晒太阳 ,我就乘机把头靠在它肚子上那片暖烘烘的软毛上打盹。有时还会听见它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就像灶炉上烧开的水壶那样。唉,可惜后来它走丢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它……”
“嗯。”
其实我也不是很讨厌这个姑娘,只是不喜欢她对我的事问东问西,也对她是否感冒了和那只羊的结局丝毫不在意。
真正让我对她产生反感的事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那次我正倒在我的单人床上午睡,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扫地的声音,我知道是她提前来了。可过了一会,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我感觉到一种违和的安静。我坐起身来,睡意惺忪的眼睛看见她背对着我,正在看一张右手从侏儒老头身上捏来的纸。她在看我的日记。以此来了解我的喜好和过去。而我十分厌恶这种了解我的方式,那感觉就像是我被扒掉了遮体的衣服,赤裸的站在人声鼎沸的街上供过路人指点观赏。
“哎呀,只是日记而已,陈舟别这么小气嘛!”
她挪动着脸上僵硬的肌肉,努力把嘴角往两边拉扯,终于有了笑容。可那笑以极不自然的弧度横跨在她发黄的脸上,像是谁在那脸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也许是爱我的,年轻的心肆意大胆妄为地传达着爱意,可自己也许毫不知情。可我不爱她。
我厌恶她对我毫无意义的嘘寒问暖。厌恶她直呼我的名字,厌恶她经常突然蹦出来的一惊一乍的“哎呀!” ,厌恶她用力挤出的笑容。
况且我还爱着我的卡琳娜,更不可能分一点爱情给她。
可不知为何,这姑娘已经很多天没有来了。我忽然在出门前记起了她的好。至少如果她保持经常来,我的床单就不会留着我的体味,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的气味。
我就这样怀念了她大概几十秒––如同怀念我的祖母那样。
我小心翼翼的地跨出了那道经常绊到我的低矮门坎,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其实我什么行李都不用带––因为我什么东西也没有。
我屏气敛息,缓慢地在过道的灰白地板上挪动着悄无声响的猫步。一边向出口谨慎靠近着,一边默默向上帝祈祷不会碰到隔壁的邻居。
那几个住在我隔壁的小伙儿,总是在夜幕降临时自以为有节奏的敲着桌子––那张桌子被他们敲的像一颗老太婆松动的牙齿。还高声得唱着自以为着调的歌––也许他们真的有节奏、的确有调子,不过都是各自陶醉在自己的旋律里。鼓大了浑圆的嘴唱自己的歌,用力扯开富有特色的公鸭嗓把别人的声音压下去以便听见自己动听的歌喉,额头上青筋暴起大汗淋漓。如果他们没有影响到我的日常生活,我当然可以不埋怨他们的自我陶醉,可那纸箱的墙壁并不隔音,他们嘈杂的声音通过一面墙和空气传导进入了我的耳朵,淹没了我独处的宁静。最糟糕的是,他们有时还会在演唱之前,抡圆他们粗大的拳头,鼓足了吃奶的劲儿往我那单薄的门上狠命地坠去,"邀请"我去做他们的鼓掌者和欢呼者。最糟糕的是,我不忍心拒绝他们的热情,因为那敲门的咚咚声,就像是谁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和我胸腔里那颗保持血液循环的东西有了奇怪的共鸣。
当然我也表示理解和宽恕。因为表演者当然需要有观众的掌声和欢呼来肯定他们自以为得天独厚的才华。于是在他们每次那样友好并且诚恳地邀请我时,我总是会放下自己正在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去隔壁房间在一堆噪乱中为他们拍响我神圣的掌声,以救赎那些自卑的灵魂。
不过当我蹑着脚从过道路过时,他们的房门都掩蔽着,我也没有在过道里碰见他们,我松了一口气,加快了步伐。走廊尽头就是出口。门外秋天的阳光从那里涌入,倾撒在过道灰白的地板上。那画面就如同压满茶花的枝丫舒展出了墙外,墙根处躺卧着满地的白色的花瓣那般令人目眩神迷。
分明从我的房间走到走廊尽头只有一个很短的距离,可我却感觉走了好久好久。好像从蹒跚学步起我就一直在走这条路,从没有停息过,可是风向我迎面吹来,推着我向反方向飘去。
所以当我的左脚沐浴到门外的光时,我有些不敢置信。我真的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走出了那扇门,走进了那门外的光亮之中。
蝉驮走了叶的绿,叶撕扯着最后几缕阳光来遮羞。阳光蹦进过路人空洞的眼里躲避叶的追辱,过路人却因刺眼将视线投向柔和的叶。
阳光是逃不掉这种被吞噬的命运的。
树叶开始泛黄,夏天就快死去。
我打了一个寒噤,忽然在这样一个将息未息的黄昏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恐惧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些离开这个地方。 我快步踏过一缕凹凸不平的石子路,柔和的夕阳余晖被踩在脚下咯吱作响。黯淡的光影不安地浮动在道路两旁和我一路相随的枫树上,风躲在我身后和倒在地上的落叶窃窃私语。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给肢体传达了“快往前走!别停下!”这一个命令。不知我在这般光景里如没头苍蝇般窜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了之前我提过的大门口。那些穿着一样衣服的保安正守在那门口,用狐疑的眼神斜视着匆匆赶来的我。那眼神比阳光更加刺眼,冷酷地鞭打在我的皮肉上。当我走过他们身边时,几乎感觉他们在用那灵敏的眼睛嗅我的体味。
嗅出门内和门外的人不同的气味,这些尽忠职守的人的确具有这个可悲的本领。
我暗暗平复自己那颗咚咚作响的家伙,尽量显得镇定从容地路过那些虎视眈眈。
感谢上帝,我成功地跨出了那道大门。
我撒腿往出门右拐方向奔跑去。朦胧的月牙儿隐在远处的天边,暧昧得对我微笑着。道路两旁全是白色的芦苇,在风中轻盈的漂浮着,就像从路过的天使翅膀上飘落下来的羽毛。我张大嘴尽情地呼吸被我踹起来的灰尘,它们落在我的头发上,也播撒在我的肺里。
我正在往我的爱和月牙儿奔去,如同信徒踏上朝圣路。
不知自己腰下的那两溜发软的面条儿交错了多久。当我摇摇晃晃地站定时,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身后是渺无光影的荒芜,无法判断位置和方向。只有那一汪圆满的月亮悠闲地浮在缥缈的黑暗里,无知地散发着皎洁的月光。就像聚光灯一样晃着我的眼,可时却没有照亮铺在我前方荆棘密布的路。
我干脆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黑暗隐去了那些可怕的东西,就像一块黑布将丑陋和光明都遮盖住。无知有时让人感觉安全。
我在这里等待着,祈祷那只走失的绵羊会从我身边路过。她会对着我如同小女孩儿般地撒娇,我就乘机把头靠在它肚子上那片暖烘烘的软毛上打盹儿。然后听着它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就像卡琳娜的歌声一样悦耳。
忽然 ,从我来时的那条路上隐隐约约地传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夹杂着欢笑和歌声。肆意地从我身后的那片荒芜向我缓缓走来。我感到绝望。因为那几个保安一定会用他们灵敏的器官嗅到我的气味,把我抓回那个大门里,那里所有的人都会告诉我我有病。
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很清醒。
我慌忙失措地跪在地上(那几乎是向上帝祈求的姿势)用冰凉的手颤抖地摸索着那静卧在黑暗里的一抹微弱的月光。那支离破碎的身体,在我曾经的梦里飘落的到处都是,像樱花散落在天空。可我拾不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一点一点被吞噬。
人群声离我越来越近。终于,我起身拍了拍灰尘,欢呼雀跃地躲进了永恒的安静里。
那些大门里的人会在每一个白晓时得到那并非来自于上帝的可悲的救赎。而我则永远躲在湖底偷笑,他们永远也不会抓到我了。
城市渐渐从晨光里苏醒,天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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