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暖风熏人。黄昏的夕阳依旧热情四射，阳光在病房窗外摩天大楼的玻璃墙上反射出刺眼的白茫茫。对于此刻全身戴满监测仪器躺在B城医院特护病房里的高业应来说，脑子里的空白也便如同眼前这片白光：他似乎是做了一场久到他都快忘记的噩梦，梦里他被叛徒紧挨着面对面地开了三枪，血肉模糊地在巷口躺了两天才有人来收尸。他不甘心地又喊又叫，游荡到无数地方，试图找过无数人，却没有一个人感受得到他的存在，久而久之他也便接受了这就是人死身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讯传来他那群口口声声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姨太太瓜分了他仅剩的家产即刻全部逃散，看着他粉团子似可爱标致的宝贝儿子优秀出众地长到二十岁，投空军驾战机撞向了敌军大本营，看着他曾经呼风唤雨、力挽狂澜的河山家国战火四起、支离破碎，看着他们父子俩获国葬殊荣、坐山拥湖的墓园在一场狂热中被夷为平地。土炸药炸过几波，棺材抬出来浇上煤油一连烧了三天三夜，他又气又恨，竟就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再听到动静从虚无阴冷的黑暗中传来，却不想睁开眼便瞧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时间：2016年3月12日17时18分39秒。雪白墙壁上的一个像荟乐里门口的霓虹灯牌一样的东西上一闪一闪地跳着这串时间，他腹诽道：哪个蠢货把钟误调一百多年，要闹大笑话了。
“长得真标致，怪不得能扮女人，可惜脸上怕要留疤了。”
“身材也不错哦。不对哎，那么多年没结婚又不近女色，弯的吧？腐女之魂雄雄燃烧，绝世美艳受啊，瞬间脑补一出大戏。”
“明明是披着总受皮的腹黑总攻。你没瞧见被送来时的那身打扮，民国装金丝边眼镜简直就是斯文败类。哦！哥哥，请正面上我！”
“哔——好好说话不要开车！”
“嘘，轻点轻点，一会儿人醒了。”
……
高业应蓦地听见周围窸窸窣窣的一片偷笑，仿佛正是在说自己，这让早就习惯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游荡的他无比紧张起来。他也意识到了有些地方不太对，比如他能感到冷热，能闻到西洋诊所的消毒水味，能感到浑身疼得厉害，能摸到手指上被夹满了夹子……等等，手指？高业应脑子里嗡一声，不可置信地猛地起身，扯得病床四周的监测仪器吱哇乱叫，吓他一跳，没等缓过神来一群护士就惊呼着朝他扑来，七八个人配合呼啦啦一下便把他按回床里，量体温、照瞳孔、摸脉搏、听心跳一气呵成。
“顾总，对于弘天国际与顾氏集团争夺暮山景区开发权你怎么看？发生爆炸案是否与此有关？”
“顾总，爆炸有无造成人员伤亡？爆炸时顾氏集团正在举行奠基活动，出席的名流明星众多，连市长都亲自到场了，封锁现场是不是很严重？”
“听说爆炸发生时整个舞台都陷入了火海，正在台上演出的虞默谷没有逃出来。网上有关虞默谷毁容的传言……哎哎哎，顾总！”
高业应被七八双手制住，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有呼吸有心跳有脉搏的大活人了，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锉骨扬灰，若真让他遇上什么涅槃重生的奇事，他这会儿占着的又是什么人的身体、所处的又是什么时代？一切来得太离奇又太突然，饶是素以才思敏捷、果断狠辣著称的高大都督的脑子都一时当了机，直到七八个姑娘掀开被子上手脱他衣服他才回过神来反抗，岂料正挣扎着，门口乱哄哄一阵，门“嘭”被撞开了，一个人进来见到如此画面，刹住脚惊道，“啊喂！你们干嘛？！玩限制级也别挑这时候啊！外面全是人！”
“嚯！卿姐你想什么呢？”进来的人吸引了护士们的注意力，成功将高业应从众魔爪中解救出来。高业应心道当年对他投怀送抱的女人不少，不众美环伺不夜夜笙歌他也不会在坊间留下“风流都督”的“美名”，可都多少年了，他已经完全忘记流连花丛的感觉了，突然被这么多女人围住，反倒生出了恐惧。但高大都督现在无心纠结这些，他更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因而极力试图从对话中听出些来龙去脉。只见来人穿着很是怪异的衣服，头发鸟窝似的，一副很大的西洋墨镜几乎把整张脸都遮上了，来人将抱着的一个大盒子扔在桌上就忙着倒杯水猛灌起来，边喝边问，“从机场过来一路上广播里电视里全是顾准扬，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顾氏集团奠基活动出了事故，顾总被记者缠得脱不开身。”一个护士欢天喜地地凑过去搭话，“卿姐，我的小心机呢？快看本宝宝望眼欲穿的眼神，再给点优惠嘛！”
“二千五已经最低了，市委徐太太跟我拿是二千九，专柜三千多，水乳精华全套，很便宜了嘛！”高业应听她们像是在讨价还价，那头顶鸟窝的人放下水杯，打开大盒子，热情地招呼众护士过去，“来来来都看下，我进的新货，底妆彩妆香水包包，喜欢就带货价拿走啊，回头帮我多多宣传。哎小李，这粉饼遮瑕不错，你们顾医生也让我帮忙带了……”
“继续关注暮山湖爆炸事件，爆炸原因已基本确定，爆炸物系早年炸毁此处高业应墓时所留的土法煤油弹，为保护相关遗址，市文保局已经对现场进行封锁。”不知哪儿传来广播声，高业应听到暮山湖时心便险些跳出嗓子口，千帆过尽暮山碧，那可是他最后的归处，只不过荣耀与美景在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荡然无存了。但他依稀记得这件事并不发生在这个时间，他还能回忆出那些放火的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不，那时候好像全中国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他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敢引来人注意，便从床帘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想看个究竟，突然门又开了，进来个女医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尖叫着朝众护士围住的地方直冲过去，吓得他咕咚栽下床来。
久违的痛感让高业应疼得直抽冷气，但更让他瞬间石化的是那鸟窝头几乎与他同时摔到了地上，西洋墨镜掉了，露出一张跟他那位温柔贤惠、知书达礼的正室夫人一模一样的脸，但眼前人一头利落的短发，即便他阅女无数，那人进来那么久他都没瞧出这是个女人。女扮男装的女人高业应不是没见过，但他实在不能将自家柔柔弱弱的夫人跟这些联系到一起。
“老向！粉饼你给我摔碎了，要打个折的！”没等高业应从震惊中平复过来，那鸟窝头登地起身，一脸惊恐地夺门而逃，剩下顾焦扬和众人面面相觑，“出什么事了？给钱都不收了？”
“嫂子，致忻兄要硬碰硬讨逆，一旦踏出去就没想全身而退过。这是致忻兄的绝笔，我在他身上找到的，大部分沾着血看不大清了。之前形势严峻，致忻兄不想连累家人，一再嘱咐逆贼不死，天塌地陷都不能惊动你，所以原谅我们没能让你见最后一面。各界悼念募得些钱款，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才算告慰英灵，就拿这些钱在他说起过的老家风景很好的暮山湖修了墓，总理亲手写的祭文和墓碑。嫂子放心，逆贼已死，致忻兄是护国功臣，从今往后只要我们在，高家就不会过苦日子。”向卿冲出门去就拼了命地跑，也不知跑向哪里，直跑到手脚无力、两腿发软，咚地瘫倒在悄无人至的公园僻静处，翻江滔海地狂吐过一阵，涕泗横流、满身狼狈。夜色黑寂、月朗星稀，向卿裹紧外套瑟瑟发抖，她重生在这时代好多年了，若不是今天突然听到那个名字，她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许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里翻开，高业应啊，高家那个被大家长差出去打工养家的倒霉二少爷，奉了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娶她进门，然后打群架、混帮会、闯上海滩、出国留学、闹革命、当大都督、讨逆贼……一天安生日子都不让她享过，就是被人暗杀了，隔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十七八房外室为争家产大打出手还得她去摆平。争啊抢啊哭啊闹啊，抹脖子喝药上吊跳海当尼姑回堂子私奔再嫁，谁都有别的去处，偏就她，顶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正室名分无处可逃。
人五人六的大都督未活过不惑之年，尽管是殉国，可对她而言守寡并没有两样，当嫁妆卖祖宅收拾烂摊子，捡回外室遗弃的儿子拉扯到二十出头投了空军，打仗飞上天就再没回来。华年丧夫老年丧子，即便再得人尊敬，她的一辈子就是全耗给了高家的名节与体面。高大都督曾指天指地跟人辩解有生以来不曾纳妾，当然，逛长三堂子是不算！论强词夺理和死不要脸她就没见谁能是高致忻的对手！罢罢罢！夫妻一场，她守了一辈子也问心无愧了，只不过她虔诚礼佛，求得福报还她一世潇洒自由。红红火火的小日子她正过得自得其乐，这名字最好还是不要出现了。
“开棺戮尸不比死还惨么？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一把火坟头都没留下，儿子也牺牲了。”
“听我舅公讲，当年棺材炸不开，一榔头一榔头生生砸碎的，砸开来军装授带整整齐齐。”
“我也听人讲过，说要烧的时候，突然天降暴雨，火怎么都点不着，浇了足足七八桶煤油才点起来，煤油淌到哪儿烧到哪儿，烧了三天三夜。”
“老早讲高家是官宦世家，其实到那时候已经不行了，高业应赤手打天下了不得的。高家门里以前大房子老多，伊讨逆党开销大，自家贴钞票进去，一卖两卖全卖光了，最后死啊死在没钞票上，后来么坟头啊平掉了棺材啊烧光了就不要去讲伊了，现在又啥爆炸，作孽哎。”
……
向卿不想记得的事偏生就有人要说给她听，公园里几个夜走锻炼的老爷子边聊着边悠哉悠哉地走近。初春晚风里还有些凉意，公园荷池里是枯枝败叶，小径边未发新绿的梧桐是鬼爪嶙峋，向卿努力说服自己偷一世逍遥不是亏心事，但老头越说她就越害怕，心头呯呯呯跳着拔腿又往回走。
“老向，你在哪儿？什么事跟丢了魂似的？”裤兜里手机咣咣咣一阵响，吓得向卿险些栽进荷花池，接起电话是顾焦扬，“生意要不要了？”
“没，没事，东西掉了。”向卿搪塞着，深吸口气平复心绪，“我回来了。”
“你没事我有事！”电话里顾焦扬压低声音，“虞默谷失忆了！连自己是谁叫什么都全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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