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很喜欢用英语写日记。原因其一:虽然没人惜得看,但是倘若看了也不能全懂。原因其二:英语好是我唯一认可自己的一个优点。唯一真正认可的。
与更优秀的人比,我的英语是不够好的,差的。由于我拧巴的性格,我也不允许我的英语好过中文。我总感觉我没法心安理得的在别人面前用英语;这是什么缘由,我更是不懂。
我曾经三心二意的自学过两个月法语,最终词汇量不超过三十词,只会说一句Je suis une femme,靠着百度翻译读过两个自然段的《一生》。德语会数到九,俄语会“你好”“是”“不”“同志”还有“真理报”。丹麦语曾经能写不超四句话的小作文,但前提是忽视语法错误和拼写错误,如今连数都不会数了。有段时间我热衷于搜集拉丁语谚语,但很快也不了了之了。总而言之,我的衷心一直属于母语以及英语。
很显然我生活在一个单一中文的语境中。在这种时候英语是私人的语言,尽管它承载着截然不同的文化与历史,我大可以不管:我说与写它,面向的只有我自己。所以我依然保持着用英语写日记这个习惯,因为当Everything is awful but bearably so时我可以如实写,而不是提笔又落笔最终犹犹豫豫写个“今日无事”。
所以语言可以提供一个舒适区,可以相互填补其缝隙。正如《围城》中苏小姐用法语说Embrasse moi,恐怕天上的月亮掉下来也不会说“吻我”。人人都精通母语,用母语仿佛话一说出口就会被方圆百里内的人用放大镜观摩。
曾经有段时间母亲近乎神经质的担心我会忘掉英语,我自然也被感染了,躺在床上用中文考自己英文翻译,翻译不出来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对于翻译那种若隐若现的恐惧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之前和张同学聊天。她说她塑造了一个人物,有一天开始把他看作相对独立的个体。那是个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人。她有时对我说,我也需要这么一个人物;但从某种意义上我并不需要,因为我有另一个语言。我写英语总是文邹邹的,一页纸三句话,里面塞满了逗号。我总能在我崎岖的句子里找到一点施舍给自己的温柔,就像小时候在硕大的杂物柜里翻到一张玻璃纸或者一枚顶针那样。
我生活中大多数戏剧性的事件都与英语无关。我曾尝试与相识六年的D坦白心意。我和她许久没有交谈,见面时我发现她剪了短发,几乎和我一样短。我问她为什么剪;她说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于是剪下一缕头发想让自己铭记,但是剪多了。
和她见面前一天半夜我爬起来写信,写了一千多字,第二天早上就把它撕了。夜里我曾短暂的想要不要用英语写,又果断放弃了。夜里的黑暗能使一切荒唐的事显得合理。第二天她来了,我们讨论了The Communist Manifesto,于是我终于以“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都被亵渎了”为起始完成了那封信没有完成的使命,坦白了一切。
我以为我们本来是要继续联系的。我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
“她讲了她的思想感悟,真挚又坚定。我说她是古典的——由现代的冷漠走向过去的辉煌。确实如此,当下又有多少人能以’博爱‘来回答这世界所抛出的问题?向她坦白前,她反复对我说’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们都是来世上受苦的,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会接纳你!‘
在她面前我越发觉得自己’信仰、志愿、生、死全不能‘,但我被她的真挚与坚定感染了。我们是如此相似,如此不同。她真是可爱极了。”
可没想到一天后她给我发消息,说我可能并没有透彻的理解自己的情感。我模凌两可的回复了。就这样我们没有再联系,我想也不会再联系。毕业前我曾送给她一本北岛的诗集。
以上这些都是中文的,公之于众的。那天任何在人行道上的人都能听到我因马克思而终成事的发言。我没有必要再以一个私人的语言重述一件公开的事。
我前几天在书店看到《呐喊》的英文翻译,A Call to Arms,着实钦佩。呐喊:单取“喊”字翻译为Yell,Call之类太过粗略粗俗。Scream更是不妥当,过于失控。Wake Up Call勉强能行,但是比不过A Call to Arms的力道。
我在小学时囫囵吞枣的读过几本鲁迅,记得最清楚的是《热风》,而《热风》里记得最清楚的一是《生命之路》,二是“黄梅朱古力三文治”。我当时反复思索,这黄梅是什么,三文治又是怎样一种夹法。两层巧克力夹一层黄梅?还是两片黄梅压着巧克力?重读《热风》又记下克鲁泡特金曾被译为柯伯坚,不禁联想到本雅明,也是个文雅的译名,可不同于柯伯坚的一点是忠于发音。
我想我以后还是会学外语的。父亲曾兴冲冲的与我说,现在政策在学习德国,你可以学学德语。他听我以后想学哲学,本来感到不解,但后来不知从哪得知有许多哲学家精通于金融,便觉得我形而上的志向有了物质的基础,于是全力支持。学哲学又学德语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我又不想局限于日耳曼语系。如果学俄语,那就可以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但我学不会卷舌音。学法语我有着之前学的三十个词,以及对于巴黎下水道的丰富知识。总的来说,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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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语言可以是壁垒,但不会永远是壁垒。
“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
什么是路?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
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
“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我有时天真的想,文字足够坚韧时是不受语言所左右的,因为这种文字应该被千千万万种语言重复千千万万次。这是语言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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