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的味,到底是什么味?
1
民国文艺推送我的一篇短文之后,有读者留言说,“有点汪曾祺的味。”
我看了,满头冒汗。我一介普通的码字者,竟然和超级写家的大名,沾上边。尽管若有若无,只“有点”,却令我诚惶诚恐。
这么一闹腾,倒促使我动了脑筋,围绕留言,反复琢磨,汪曾祺的味,到底是什么味?
2
纯净。
汪曾祺的文字,纯净。没有杂质。不掺水。不夹带多余的玩意儿。
说成这个“醇”,也没错。
翻遍汪曾祺的小说,找不到与写作时间,有同步联系的时代背景,甚至连点影子,连点氛围,连点痕迹,都没有。
写在1980年8月的“受戒”,篇末交代,写的是“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这“梦”,大概是个托词。或许可以理解为在心底百转千回的幻境。剪不断,理还乱,四十多年后,转换成小说。
“异秉”,一九四八年,写了四稿,八零年重写。里边写到“推牌九”,“十吊钱推一庄”。显然,写的也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属于回忆。
“徙”的主人公高先生,十六岁中秀才,“第二年,停了科举”。是更早的往事,更远的回忆。
汪曾祺的小说,不是“梦”,也接近“梦”。不是回忆,也接近回忆。总之,八九不离十,都是与写作时代拉开好远距离的作品。
这么一拉开,想写进小说里的那些事件,就经过了挺长一段时间的沉淀和过滤,原来一些裹进来的碴子,沫子,杂七杂八的废物,就给清理掉,淘汰出去,剩下的,全是用得着的实在货色。
所以,“梦”也好,回忆也好,都像明镜,没有惹上尘埃,变得十分纯净。
没有功利,不吹喇叭,不发传单,不提供教科书,不充当人生指南,更不制造“工具”和“武器”。
汪曾祺只是闷头“写语言”,在玩“语言游戏”,在干一种无为的事。
抱着无为的心态,写出的无为小说,才能进入无为的境界,纯净。
3
散淡。
打个粗俗的比喻,汪曾祺的小说是个这样的女子,不浓妆艳抹,而是素面朝天。这需要足够的自信,深知自己是天生丽质。
在他的小说里,经常出现男女之间的情爱场面。比如巧云和十一子,小英子和明子,就总会陷进火热炽烈的爱的大潮里。
这些桥段,在有的人笔下,非得造出几场风花雪月,才肯罢休。
汪曾祺不这样。在“大淖记事”里,十一子把落水的巧云送到家里,走了之后——
“巧云起来关了门,躺下。她好像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样子。月亮真好。”
四个有长有短的句子,除了“真好”,算是个形容句式,其余的,全是直接的陈述,没有一点修饰性的描写。
之前,“她浑身是湿的,软绵绵,热乎乎。十一子觉得巧云紧紧挨着他,越挨越紧。十一子的心砰砰直跳。”也是留有余地,只是由“觉得”延伸到“心”,点到为止,没再写其他什么反应。
“受戒”有这样一段。明子受完戒后,小英子去看他。“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明子!”“小英子!”“你受了戒啦?”“受了。”“疼吗?”疼。”“现在还疼吗?”“现在疼过去了。”“你哪天回去?”“后天。”“上午?下午?”“下午。”“我来接你!”“好!”
一共十四句对话,没有附加一句说话的语气,声调,神情,辅助动作什么的,只是在说。
巧云被保安团刘号长糟蹋,是个恶劣的强暴事件。就此花些笔墨,给予曝光,鞭挞,以伸张正义,在情理之中,并不为过。
可汪曾祺没有。他仅用几行字,就翻篇了。
十一子把巧云送回家,走了之后,“就在这一天夜里,另外一个人,拨开了巧云家的门。”
还有一句,“拨开巧云家的门的,就是这个号长!号长走的时候留下十块钱。”
简略得,不能再简略了。至于拨开门后,紧接着发生了什么,全部不着一字,听任读者去补充,去想象。
正是这样,汪曾祺的文字,能省就省,能淡就淡,能散就散,波流浪卷一般,顺其自然,不雕琢不粉饰不堆砌,散淡得到了白的程度。
这种白,类似水墨丹青里的留白,看着什么都没有,可里面蕴藏的内涵,丰富,饱满,沉甸甸的,多着呢。
4
悠长。
汪曾祺的文字,散是散,淡是淡,可经得起琢磨。用那句现成的话说,绕梁三日,余韵不绝。
前面抄录的“巧云起来关了门”,那一段话中的“月亮真好”,就挺耐人寻味的。
“真好”的,难道只有月亮吗?显然不是。“真好”的,还有十一子,有自己的样子,有两个人心心相印的情愫,有期待中的未来,以及那么多能够引起遐想的思绪。
巧云让那个号长破身后,汪曾祺披露出一颗被痛苦哀怨浸泡,接近狂燥的少女情怀——
“她怔怔的坐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起小时候上人家看新娘子,新娘子穿了一双粉红的缎子花鞋。他想起她的远在天边的妈”,“记得妈用筷子头蘸了胭脂给她点了一点胭脂红”,“她想起十一子给她吮手指上的血”,“她非常后悔,没有把自己给了十一子”。
这一连串的“想起”,“想”出的效果,远远超过了被“想起”的人,事,物,而拓展到更大的空间,更长的时间,乃至到了不可限制的状态。
“受戒”里,明子和小英子第一次见面,坐在小艇上。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这声音,传达出的,可不止是拨水声。两人究竟听到了什么?真让人浮想联翩。
“十一子的伤,会好吗?
会。
当然会!”
这是“大淖记事”的结尾,只用了三个短句。可是留下来的余韵,却是无数个长句,都没办法传达的。
5
雅致。
上面说到的,纯净,散淡,悠远,都可以看成是雅致的具体呈现。或者,反过来说,由于雅致,才能纯净,散淡,悠远。
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汪曾祺被誉为最后一个士大夫,从他的笔管流出来的,必然是士大夫的文字。
这样的文字,当成语言游戏来玩,好像矛盾,不对劲。但他可能有让矛盾统一起来的本事。冷眼看,是游戏,仔细品味,是让游戏的语言,浴火重生,达到了涅盘那样的目标,最后出现飞跃。
比如,仅就句式看,有长句和短句的搭配,“躺下,她好像看见自己的样子”,用来调整叙事节奏。
“她想起小时候……”,“她想起她的远在天边的妈……”,“想起十一子……”,这样的排比句,如同波浪,后浪簇拥前浪,层层推进,大大深化了意境。
“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猾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有了莆棒,通红的,像一支一支小蜡烛。”句中的比喻,新颖,贴切,增强了描写的生动性和感染力。
当然,类似的技法,码字的人,都用。可是,戏法人人会变 ,巧妙各有不同。汪曾祺是个高手,他“变”起来,绝对“巧妙‘。
临了,看看他手下的“珠子灯”——
“绿色的玻璃珠子穿扎成的很大的宫灯,灯体是八扇玻璃,漆着红色的各体寿字,其余部分都是珠子。顶盖上伸出八个珠子的凤头,凤嘴里衔着珠子的小幡,下缀珠子的流苏。”
这么玲珑剔透,美不胜收,堪称佳品。
汪曾祺的文字,是不是很像“珠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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