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小说里,飘荡着一种痛楚的孤儿情结,且个人因情怀气度不同,显隐度不一。在缺乏父母的爱护下,依靠自己的意志和力量生存下去,摆脱生活困境,寻求人生意义,这正是文学叙事孤儿情结产生的基本要求,因而优秀文学作品大多选择了孤儿类主人公。
《红楼梦》的核心主题之一是孤独,因此创造了中国古典文学最具高度与密度的孤独美学。与之相应,林黛玉、史湘云、妙玉、秦可卿,这四个妙人儿都是孤儿,而贾宝玉在骨子里也属于孤儿,可称为“伪孤儿”。这种浓重的孤儿情结跟曹雪芹的特殊经历有关,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终生抑郁不得志,独居西山著书,最后在除夕夜孤独死去。
黛玉在因母亡而一进贾府后,为人尚能通达,对宝玉的处处留情一笑了之。因父逝而二进贾府后,她明显将宝玉视为唯一的精神支柱,极其敏感刻薄。她喜欢享受孤独,一个人在那里沉吟,思念父母时,悲伤哭泣。在一次探访怡红院被拒后,她以为金玉良缘已成,木石前盟已毁,于是翌日独自扫花葬花,人与物合一,既悲伤桃花,又哀悼自己。骨子里,她视桃花为唯一可以心灵交会的朋友。这与宝玉对着鱼儿鸟儿自言自话,何其相似乃尔!“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孤独的女孩到最后只剩下一具洁净的身躯,像是花朵一样凋零。
同为孤儿,史湘云不同于林黛玉的孤僻自傲,写诗自遣自娱,而是豁达乐观,每天晚上熬夜做针线活儿,补贴生活费。勤劳致富、自给自足的人,处世之道多半是达观的。因此,她的孤独观是隐藏孤独,自我呈现,随遇而安,唯求自保。醉卧芍药花丛一段,她纵情欢笑,纵情饮酒,七八分醉处,潜意识里的自我走出来,远离暄闹的人群,独自卧于花丛中。她既能守礼也能越礼,大嚼鹿肉并以风流名士自居。她身上有着浓厚的魏晋风度,在人性苍凉的荒原上,纵情燃烧,哪里醉,哪里睡,哪里死,哪里埋。最后即便沦落风尘,也依旧强颜欢笑。
贾宝玉的前世是大荒山青梗峰的一块巨石,渺沧海之一粟,无比孤独。他害怕孤独,追求繁华,而其下凡投胎的目标正是到江南佳丽地、温柔富贵乡的人家走一遭,过一回瘾,等死心了,再返回青梗峰。他几次发癫时,对贾母说:老太太,我迟早是要走的,害得你白白心疼我一遭儿。此时,贾母伤心欲绝。他的人生目标其实就是大观园的乌托邦,众多姐妹和丫头都守护着他,永远不要出嫁,不要离去,陪他一起玩,四季八节的。等他死了化成灰,才放她们走人。
这几个孤儿交集一处的某些场面,彼此心灵交汇,大放异彩。贾宝玉与林黛玉看戏时,听到《山门》一出的“寄生草”,顿时化了:“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林黛玉与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共度中秋,一个说“寒塘渡鹤影”,一个说“冷月葬花魂”,不禁悲伤于人生的寂寞与贾府的落寞。贾宝玉与妙玉最美的相遇是踏雪寻梅,“妙玉门前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寒香扑鼻,红意迎人,凄冷中透着希冀,足见妙玉精神世界的高洁与人生态度的矛盾。贾宝玉最后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走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似乎与此呼应。
《水浒传》里,武松的孤独感是极强的。他起初在柴进农庄里不受待见,喝酒骂人,遇到宋江后,顿时感到人间温情,想起了唯一的哥哥,于是执意返乡。正因兄弟情深,不嫌弃大郎的丑陋,在大郎被杀后,他为兄复仇,大开杀戒,杀了潘、西门、王。施恩对他略施小恩,身为孤儿的他感激不已,为施恩出头,谁知道是一个大坑,被张都监设局,差点打死。为了活命,他招了,随后大开杀戒,在飞云浦杀光所有歹人,在张府杀光所有家人。必须杀光,连小孩和丫环也不放过!在梁山,他远离了虚伪的宋江、施恩,与孙二娘、鲁智深最好,因为后二人真心待他,无所索取。最后,孙二娘被杀,鲁智深坐化,他只有一个人呆在六和塔,孤独终老。孤独是武松的宿命,他是天伤孤星。
《三国演义》里,多数顶级谋士是孤儿,“少孤”,也即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至少算是半个孤儿。如诸葛亮、姜维、荀攸、鲁肃、陆逊等。东汉末年,瘟疫流行,地震不绝,战争频仍,人口锐减。在艰苦卓绝的生存环境中,这些人较早看透人性与人心,熟悉丛林法则,善于运用计谋获取成功,且懂得保护自己。孤儿寡母的家庭更容易出人才,亦可参见孟子、陶侃、岳飞、海瑞、曹雪芹、鲁迅、胡适等人。因为小说文字过于简约,他们的心理极少被揭示。最孤独的人不是他们,而是乱世枭雄曹操,担心被众人指责篡汉,在铜雀台发出“谁知我心”的浩叹。大约因此,他时常需要成熟少妇的慰藉。
《西游记》里,孙悟空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天生的孤儿,却毫无孤独感,天生喜欢热闹,四处交友攀亲,将自己的局面做大,而且他没有性别与性欲的烦恼,省去了诸多麻烦与罪过。他唯一的孤独感是在被五行山镇压的时候,忍受了五百年的孤寂之苦,面壁思过,等到出来之后,果真变老实了许多,遵守一般规则秩序。唐僧也是彻底的孤儿,在寺院长大,无牵无挂,西天取经,只为普渡众生。孤独之时,打坐参禅。小说里的嫦娥并非是孤独寂寞的,而是在太阴真君的领导下,有几个嫦娥仙子,像是天庭专有的歌舞班,表情冷淡,不以色诱,无情无欲,方为真仙子。
到了现代文学中,这种孤儿传统继续发扬光大,如《阿Q正传》《边城》《骆驼祥子》《原野》的主人公,都是孤儿长大的人。到了当代文学中,孤儿形象在经典作品中越来越少,但是孤独感越来越严重,这应该跟人的异化、隔膜、压抑、失圣有关。当孤儿与孤独划上等号,便是“伪孤儿情结”,假借孤儿寓言,表达人类无穷无尽的孤独感,如《桃花灿烂》《在细雨中呼喊》。孤儿情结的残羹剩饭被一些武侠类、穿越类的通俗小说及其改编的影视剧接续下来,如金庸、梁羽生等人作品(与其“少孤”有关,充满国仇家恨),打造人生传奇,满足青年们追求成功的梦想。由是,孤儿情结变成了致幻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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