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我这个别人认为多情自以为深情的人,站在灶台前十几年了,始终也没有对灶台培养出什么特殊感情。我不太可能无情,那么大概实在是厌倦灶台。
民以食为天,说厌倦灶台即使不被天打雷劈,也会被一帮横眉立目的人的口水淹死——在他们那里,一个以做饭为本职的家庭主妇的心里话就只配被乱棒打死。饶是如此,厌倦对我来说还是厌倦。
我自忖很久,给自己找出一个委婉的借口,大约灶台跟舞台太像,都有个台字,给人施展的空间。但同为台却又天差地别——且不说灶台和舞台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单单是实物比较,灶台也远远地落了下风。一个面对着阔深的世界、挥舞荧光棒追捧的众人,一个则面对着近在眼前面无表情甚至被油烟呛花了脸的一堵墙,它把你同世界严格地隔绝了;一个会有掌声响起来,像兴奋剂一样让人飘飘欲仙,一个响起来的只有噪音般的抽油烟机声,轰轰轰的,摧残着人脆弱的大脑神经,据说,听久了抽油烟机声的人会不自觉地烦躁,抑郁,记忆力退化,甚至易引发老年痴呆。
像我这样从小被驯化得迷恋舞台做梦都渴望站在舞台中央接受鲜花和掌声的人最终却蓬头垢面大汗淋漓挥舞着铁铲搬弄着搬不动的铁锅站在灶台前,没有把围裙撕了,饭锅掀了,锅铲扔了,而是低眉顺眼贤妻良母地做了一顿又一顿、一年又一年的粥粥饭饭……想想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奇迹的存在。
这奇迹得以支撑这么多年,想来想去,大概还是缘于我对舞台的热爱。最初的那些年月,常常我站在灶台前就神思云游到了很久之前的某个舞台上——一面面无表情的墙简直比一堆协调一致左右挥舞的荧光棒更能给人以想象——远山,大海,麦田……都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地出现在墙壁上。
我在灶台前很是构思了一些小说的轮廓以及吟出过一些天马行空的诗句——当然,绝大多数转头就忘记了根本没有机会落到纸上。所谓转头,不外乎锅烧糊了,拿个酱油,加把盐,儿女们的一声嗲声嗲气的呼唤……这些都可能轻易葬送一篇巨著或者一首名诗,把华丽丽的舞台瞬间打回油乎乎的灶台。
后来有了智能手机。我记得我最初拥有智能手机的时候,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拒绝用它——我用拒绝使用来缅怀一个逝去的时代。然而没有什么会永远停留在缅怀的阶段上——我到底不够长情——智能手机一开始使用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一个新的时代轻易地革了过去陈规陋习的命。
对我来说,革命最彻底的莫过于站在灶台前的时刻。一机在手,无限拥有——从前的舞台都显小了,虚拟的网络是比现实世界纵横都宽广的世界。
常常我一边炒菜一边翻看手机,回个微信,发个邮件,贴个留言……我在灶台前的分分秒秒都被充分利用起来——等油热的时候刷手机,等菜熟的时候刷,等汤浓的时候刷……手机把面目可憎的灶台变成了光怪陆离变幻的舞台,荧光棒闪烁在时空深处的N维空间里……只有站在灶台前刷着手机的灵魂才看得见。
手机让我如此痴醉于站在灶台前,以至于我丈夫总是取笑我,你不会哪天端上来一盘红烧手机吧?我瞪他一眼,始终保留着把这盘绝门菜哪天端出来的权利。
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有一次看一个笑话,丈夫问妻子:老婆,今天吃饺子怎么没见你发朋友圈啊?妻子掩面一笑:手机下到锅里去了……
我终究没等到把手机端上饭桌。这次是我的身体革了手机的命。人到中年,身体感觉一日千里地差下去。尤其疫情以来,时时刻刻闷在家里……做饭,简直是生活在做饭的水深火热之中。谁都不知道,在我内心里,埋藏着多么深切的怀念——对各种速食快餐外卖饭馆。没有他们的存在,生活一日回到解放前。还好洗衣机和洗碗机不因疫情而罢工,要是那样的话……我忍不住赶紧闭眼,不能往下想。
我怀疑我的身体不如从前好了跟天天做饭有关。有一段时间,我时常觉得天旋地转(那种恋爱时脑缺氧易陷入晕厥的状态),站在灶台前随时都可能晕倒的感觉。用家里的测量仪测心跳,常常低于60下。据说心跳慢是长寿之兆,不过我还这么年轻,长寿的征兆显现得太早。我母亲告诉我加快心跳的方法是运动,我在网络上查到的捷径是饮酒。饮酒和运动对我来说都在时间表之外。但是健康不可忽视,于是它们被决定完成于灶台前。
现在当我站在这灶台,没有梦想的舞台,没有遐思的云海,没有手机伸展开的幻境……这里是结结实实的武台。一身油烟气的我见缝插针地翻转腾挪:要么手握一杯红酒,于手忙脚乱中牛饮;要么摇头晃脑,据说脖颈僵硬不利于脑部供血;要么在花枝乱颤地扭腰——我女儿在身后叫,妈妈你要把腰扭掉了;要么在孜孜不倦地踮脚尖……我母亲说还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加入站桩,蹲马步……
这样下去,有一天当我站在灶台——我遥遥地无限惆怅地想了一下——就真的只是站在这灶台了吧……不过也好,说不定那时再无厌倦,只有真爱这名副其实的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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