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辞海》里,陈寅恪家有四个人单列词条。
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是清代一方大员;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是清代诗人,同光体的代表人物;陈寅恪的弟弟陈师曾,是一个艺术家。
另一个,当然就是今天要讲的陈寅恪。
并且,陈宝箴作为湖北、湖南巡抚,和陈三立还都是政治上的维新派。戊戌变法后,陈氏父子被革职,当年陈寅恪9岁。
陈寅恪出生于长沙,出生年份是1890年。记住这个日子,1937年卢沟桥事变的时候,陈寅恪47岁,当年,一目失明。
陈家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他家开的私塾,不仅教授国学,还教授西学。
陈寅恪13岁那年,能够背诵十三经。这里也要注意,不是四书五经。因为,四书五经才9本书。
13岁那年,陈寅恪的父亲送陈寅恪和他的哥哥东渡日本,从此,陈寅恪开始了周游列国式的长达八年的求学之路。
不要只看到书香门第、高门大户,还要看到这些年头。学习的年头,不做别的,只是学习,实实在在地十几年时间。学问上有所成就,是轻易来的吗?
我们读名人传记,往往忽视这些说起来简单的字眼儿。
陈寅恪两度去日本,两度去欧洲。求学的学校,都是名校。
在第一次去日本回国之后,在复旦公学上学毕业,获得了文凭。
这张文凭的含金量怎么样呢?
要知道,当时还叫复旦公学,还没有开班本科,甚至预科都没有。
大致相当于高中,或者专科之类吧。
这张文凭是陈寅恪一生中拿到的唯一的文凭。也就是说,留学十来年,陈寅恪一个新的文凭都没有拿到。
不是陈寅恪笨。陈寅恪说:“花两三年时间搞一个课题,就没有时间研究别的了。”
他是真正的求学,而不是求文凭。
我们且不说陈寅恪学成之后的学业如何,只说他掌握的外语吧。
我们知道,章太炎是语言的天才,且有着国外生长的有利环境,掌握了9种外语。
而陈寅恪的外语,好像他自己也数不过来。
十几种总是有的,尤其梵文和巴利文。这两种语言,是陈寅恪成为佛学研究大师所必备的语言基础。
不过,那个时候大学也是看文凭的。
清华大学要组建国学研究院,聘请导师,由吴宓具体负责。
吴宓首先想到的是王国维。
但是,王国维是不好请的。吴宓想办法啊,研究了王国维的经历和脾气,来了个投其所好。
去拜访王国维,见面就下跪,行叩拜大礼,一举把王国维拿下。
当时吴宓还去邀请章太炎,章太炎见邀请的名单里有梁启超,大发其疯,撕了聘书,才踩了几脚。这事儿,没弄成。
另一个导师,是语言大师赵元任,也是民国最帅的学问家了。
还差一个啊,吴宓就想到了陈寅恪,给当时的清华校长说,校长就去问梁启超。
说陈寅恪是不是博士?梁启超说,不是,连学士都不是。
问陈寅恪出过书吗?梁启超说,一本都没有啊。
校长说,那怎么能过来当导师啊!
梁启超说,我倒是著作等身,但我的书加起来也赶不上陈寅恪的几百字。
陈寅恪这才成为四大导师之一。
大家看,在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里,前三位都是有学历有著作的大家、名家,只有陈寅恪一无所有啊。
但是,时间不长,学生们都称呼这位教授为“太教授”。
称其为“教授中的教授”,因为,陈寅恪上课的时候,吴宓等很多教授都去和学生一样旁听。
陈寅恪,还是“公子中的公子”,他是名副其实的官三代、富二代。
当然,吴宓现在还可以给他加个头衔儿,叫“大师中的大师”。
陈寅恪的学问到底有多大?
我只能用四个字来描述,叫“深不可测”。
我们讲过的章太炎的学问,侧重在小学和经学领域,并且有迹可循,是传统学问的再发明。
我们先说一个末技,就说写诗。陈寅恪是民国最大的诗人,即便放大到清朝一代,也数一数二。
在清华国学院教学的时候,出考题,从来没有问答体,都是一篇小论文,一副对联。
他曾出过一个著名的对联,大家应该都知道,就是“孙行者”为上联,求下联。
大家也最熟悉的下联,是“祖冲之”。
但有个学生,对的是“胡适之”。陈寅恪认为最好,说这个学生以后了不得。
这个学生,就是后来的学问大家,我们以后会作为专题来讲。
陈寅恪认为,对联是最能反映一个人对语言的掌握程度,能反映对综合知识的掌握程度,对逻辑思维的熟练运用。
他初到清华,就送给学生们一副对联,一举成名啊。
这幅对联是:“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谁能读懂这个对联的意思啊?
南海圣人是指唐有为,梁启超是康有为的学生,现在是大家的导师。因此,诸位都是康有为的再传弟子。
王国维的溥仪的老师,是帝师,现在也是大家的导师,所以诸位都是皇帝的同学。
这些都是末技是,陈寅恪真正的学问在佛学、历史学、语言学。
陈寅恪的学问其实分几个阶段,讲起来就比较详细了。我们还是换个角度,从学问种类来说一下吧。
先说陈寅恪的史学。
陈寅恪研究历史,最大的开创性的意义首先在于理念。他认为研究历史一是要掌握史学,就是基本的知识。第二要获得史识。
“史识”,并非历史观,而是经过对历史事件的分析而获得自己的认识。这种认识,才是研究历史真正要追求的。
除了理念方面,陈寅恪对历史的研究方法,也有重大开拓。可以说,是改变了几千年史学的研究性途径、新方法。
也就是说,从陈寅恪开始,中国人研究历史的方法,改变了。
陈寅恪研究历史,不单纯沿着帝王将相、历史事件的脉络来研究,而是打散、重组,注重横向联系,以多种学问相互融合为方法,来得出历史结论。
这话不好理解,我举例子。
比如说研究南北朝的历史,他侧重的是门阀集团的分类、流变和相互影响。
甚至到了唐代历史的研究,也提出了“陇西集团”的概念来解释李唐的兴起。
这种观点,我们现在看起来是不是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啊?
这就对了,因为自从陈寅恪开始,我们的历史研究方法,一直延续陈寅恪方法。所以,我们都习惯了。
这种综合式的的横向、多角度研究,是从陈寅恪开始的。直到今天的学术界,比如研究南北朝的历史,依然是对各大家族的研究为主线。
我们之前提到的当代天才年轻学者仇鹿鸣,就有多本这类研究的书籍,其实是延续和深入了陈寅恪研究。
陈寅恪的史学,从断代上来说,主要成就集中在南北朝和唐、五代。
他曾经立志研究清史,可是多种原因,一直没有成为现实。
直到现在清史研究仍不能有所定论,当然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但缺乏像陈寅恪这样的史学大家,恐怕也是主要原因。
陈寅恪不仅是史学大家,也是语言文学大家。
他用语言文字的发展来探索历史发展的规律,从文学作品中来验证历史。语言文学和历史互证,也是陈寅恪研究的一大发明。
在这方面的研究,必须具备语言、文学、历史三方面的综合研究能力,一种研究会产出三种成果。
再一方面,就是对佛学的研究。
陈寅恪掌握多种语言,包括梵文和巴利文,最初的佛经就是从梵文翻译为汉语,或者是从梵文翻译为巴利文再翻译为汉语的。
而陈寅恪在这三种语言方面都要很高的造诣,所以他对佛学的研究成就和便利条件,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达到的。
后来的季羡林,就是陈寅恪的学生,而季羡林的主要学术成就就在于佛学和印度文化。
季羡林的研究得益于他对梵文与巴利文的掌握,所以也只能说是陈寅恪所有学问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如果要想了解陈寅恪的学问成就,还请大家阅读他的原著吧,这方面有两三种书,都是关于南北朝和唐代的。
这里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他的这些著作,并非在清华任教时写的。
而是卢沟桥事变后,陈寅恪和家人南渡避难,多处流离之时写下的。
有没有参考资料呢?
陈寅恪本来是有大量藏书的,北京沦陷后,他用邮寄的方式,选了几箱子书。
结果这些书,并没有邮寄到位,完全丢失了。
他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都是在逃难的时候,凭借心中的学问和知识写成的。
梁启超写《李鸿章传》,也是在流亡日本的时候,“凭空”写的。
陈寅恪,作为官三代、富二代,38岁的时候还没有结婚。
当时已经在清华任教了,有人就劝他该结婚了。
陈寅恪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主要任务是把学问留下来,至于个人结不结婚,对历史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原话记不住,大致是这个意思。
但是,在一次喝酒闲聊的时候,听有同学说,有个女教师家中有一副字画,署名是“南注生”。众人不知是何人。
陈寅恪学问广博啊,说:“此教师肯定是唐景崧的孙女。”
唐景崧,也是当时的大人物啊,他的号是“南注生”。
于是,陈寅恪去拜访这些女教师。
后来的事情大家就猜到了,38岁的陈寅恪和30岁的唐筼结婚了。
但这件事对于唐筼来说,不知道是祸是福啊。
卢沟桥事变后,陈三立忧急交加,气病而死。
陈寅恪悲痛过度,右眼失明。
而唐筼也因为生第一个女儿,诱发心脏病,从此一直病魔缠身。
两个人的苦日子,如同当时的中国一样,开始了。
陈寅恪的一生,几乎就是中国那一段的命运的写照,他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包括后来的文革。
两个病恹恹的人,大家能想得到他们的生活状态吗?
也就是在这种状态下,陈寅恪完成了一部又一部传世之作。
后来的陈寅恪,去过香港,又回到大陆,在岭南大学,就是后来的中山大学任教时间最长。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左眼也失明了。
在兵荒马乱、国破家亡和身体病痛的极度艰难的状态,陈寅恪闭门治学。
他说:越是乱世,越应该整理历史。国家可以灭亡,历史不能断绝。
陈寅恪在香港大学任系主任的时候,香港也沦陷了。
但日本人对这位大学者关爱有加,军部专门下命令照顾他的生活。
但由于陈寅恪记得父亲的死因,坚决拒绝日本人的援助。
陈寅恪在清华上课的时候,经常是把重点板书出来,然后逐条讲解。
讲到兴奋处,就闭着眼睛讲,非常陶醉。
双目失明后,他说:“这没什么,不影响我教书啊。反正我教书也是闭着眼睛。”
但是,他失明后讲学的时候,学生们看到的陈寅恪,是大睁着眼睛的。
1948年到了。
一个关键的时刻。
陈寅恪留在了大陆,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原因。
已经到了台湾的学者、官员,都要派专机来接他,他都拒绝了。
甚至这些学者们想出折中的办法,先让陈寅恪去香港。也没有办成。
而台湾某所大学的一个主任的职位,一直给他留着,直到陈寅恪去世才撤销。
你们还记不记得陈寅恪的出身年月?
1890年啊,他去世的时候是1969年。
从1949年开始,到1969年,20年的时间,生活在新中国、红旗下。
很多人了解陈寅恪,热爱陈寅恪,是因为一本书。
这本书叫《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我党的高官,希望陈寅恪这样的大师出来工作,给他一个中国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的职务。
身在岭南的陈寅恪提出三个条件。
第一,不宗奉马列。
第二,不搞政治学习。
第三,毛刘对此书面批示。
从中说和的,是陈寅恪最得意的学生,叫汪篯。
汪篯,当时已经成为一个真诚的马克思主义者。
陈寅恪说,我在德国的时候,就读过《资本论》。
不是我不信奉马克思,而是做为学者,不能以某种政治理论为前提,那将失去学问的本质。
而他所主张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将荡然无存。
陈寅恪对汪篯说,以前我们的观点是否一样,我不好说,但现在绝对不一样。
陈寅恪对汪篯说:“你不是我的学生。”
这件事,不了了之。
后来,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这个双目失明的老人被批斗。
陈寅恪丢书,一共有三次。
一次是卢沟桥事变后南渡,邮寄的书丢失。
一次是从香港赶往湖南,两箱子书被盗。
后来有友人从日本购买到了基本第二次丢失的书,因为陈寅恪读书是会写大量眉批的。
但由于当时的局势,国际之间邮政是不可能邮寄书籍的,找到了也拿不回。
第三次“丢书”,是在自己家里,被人一堆一堆扔出去,烧掉。幸亏他看不见。
陈寅恪拖着病体,瞎着双眼,还要接受批斗,被强迫口头检讨。
陈寅恪说:“我一生只是教书,从来没有做过实际事儿。不知道哪里对不起人民。”
但大字报已经贴到他家里,甚至盖在他身上。
高音大喇叭,天天对着他的房间喊。
最后,实在不过瘾,把大喇叭直接放到他的枕头边,对着这个盲人的耳朵。
有一次,又要去批斗。
拉出去啊。
有个学生,跑过来说代替老师去批斗。
这个学生在被批斗的时候,被打得不像样子。
他说:“能代替老师批斗,是我的荣幸。”
而这场运动,也没有放过他曾经的得意学生汪篯。汪篯在一个深夜,在自己家中服用敌敌畏自杀身亡。而其接受批斗的原因,和他的老师陈寅恪并没有太大区别。
陈寅恪给夫人写诗,说:“同梦葱葱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
他的夫人说:“甘苦年年庆此秋,也无惆怅更无愁。”
其实这个时候,他的夫人的身体,也几乎要坚持不住了。
终于在1969年的10月7日,陈寅恪心力衰竭,溘然长逝。
在这之前,很少有亲友来看望他,凡是来冒着危险来看望他,陈寅恪也一言不发,只有眼角泪珠不断。
陈寅恪去世后,他的夫人说:“我也该去了。”
一个月后,唐筼撒手人寰。
陈寅恪生前曾认为妻子多病,看着自己的被批斗会难以忍受,将会死在他前面。
提前写好了悼亡诗,给他夫人看。
这首诗收录在《陈寅恪诗集》里。
陈寅恪的诗的创作,一直没停止。
最后二十年的诗,写得尤其晦涩难懂,典故繁富。
现在有人找到了陈寅恪诗的密码。
那不是文人的诗,是一个史学家的诗。
他用诗来记录历史,在不能说话的年代。
陈寅恪为什么不去台湾,对留在大陆的遭遇,自己是怎么看待?
他后悔吗?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也没有提起过。
但是,陈寅恪用历史学家的手法,记录了他在新中国生活的二十年的心迹。
他写了一部书。
这部书,很多学问大家都觉得奇怪。为什么陈寅恪这样三百年才出一个的大学问家,要专门为一个青楼女子立传?
大材小用,而柳如是似乎在历史上也无足轻重。
读不懂《柳如是别传》,就不会理解陈寅恪最后二十年的心迹。
那么,《柳如是别传》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陈寅恪是如何借此说出自己心里的话的呢?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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