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腹

作者: KK87 | 来源:发表于2014-07-07 22:27 被阅读198次

    十五岁前老刘没吃过饱饭。

    之后经历三十五年略显滞重的温饱,现年五十岁的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唉,想吃不能吃噜!”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妻子都会第一时间恶狠狠地喝他:“要吃还是要命?”有时候,老刘忍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多夹一块鸡或者花生米,送到口中,囫囵吞下,回道:“我就看看它怎么要我命了!”

    老刘有糖尿病。

    大家说,糖尿病是富贵病,老刘的儿子有出息,带着老子也“富贵”了一把。老刘听着高兴,便在桌上向后生们讨些果汁来喝,还边倒边说:“以前我们哪有这样的玩意喝来着?你们后生……唉……”然后摇摇头,颇为曾经沧海,豪迈地一饮而尽。他妻子便将筷子也扔了……

    “你好好想想那天怎么痛,痛死你!下次痛死你,我眼也不眨一下!”刘妻叉腰指手骂道。

    说那天,刘妻和兄弟姊妹们看守了好几年的老父亲终究撒手人寰,在世的人聚头吃几桌解慰酒,走个形式。商议之下,酒席用老父留下的钱买单。于是,几个连襟索性吃得转悲为喜。平素不会喝酒的老刘都被众人劝酒劝得面泛红光,鸡鸭鱼虾自然免不了尽收腹中。

    到了晚上,子女儿孙忙着添香烛化衣纸,守丧过夜。大家说起老父生平事,笑一声哭一句,渐渐熬到半夜。正当众人疲乏之时,里屋传出写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依依呀呀的,又不甚真切,弄得众人都有些惶惶。有个后生对刘妻说:“诶,像是你老公叫你。”于是刘妻连忙披了风衣,撞到里屋去。一看,那老刘已倒在床下,像上滩泥鳅一样啪啪的乱滚,间或真切地喊一声“好痛啊……”

    刘妻叫儿子抬老刘上医院去。经过水井的时候,老刘推开众人,直要往下跳。幸亏儿子够力,把他硬拽回来。

    “真他妈邪门!”留在屋里守夜的人被吓得够呛。

    老刘在医院里被针头导管插得活像扯线木偶,躺了一个多星期。诊断结果出来是糖尿病,自此以后,老刘踏入不准吃饱的年代。

    “辛辛苦苦几十年,为着有个饱饭吃。终于有个饱饭吃,吃着吃着不准吃。”老刘叹道。

    刘妻指着老刘面前精光的饭碗,说:“人家是要吃饱,你竟是要吃撑了才罢手!看,现眼报,老天爷也不许你再糟蹋粮食了!”刘妻得理不饶人地盯着老刘,又喝道,“走开,别留在饭桌前!”老刘便讪讪而去。

    说老刘糟蹋粮食,未免言重。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饿怕了;即便赶上好年头,也是一天到晚的一脸饥荒。所以老刘十五岁开始便认得一个道理:做人要自食其力,出了的力,自己就要吃回来。出力,吃回来,再出力,又吃回来……人生大抵就是这个样子。而所谓成功的人生,不外是出少少力,吃多多饭。

    老刘是个渴望成功的人。

    在追求成功的道路上,老刘最爱每年的端午和中秋。因为这两个时节,总有一大堆粽子和月饼,从各地流入老刘家的冰箱,继而流入老刘的肠胃。这份满足难以言表。我曾亲眼目睹老刘连续吃下六块大月饼,一边噼里啪啦地拍着大腿,真有“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之风度。

    俱往矣。几十年的风流,不期然碰着糖尿病这拦路虎。这让老刘伤痛之余,也免不得反躬自省。在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最多想到的,是妻子几十年如一日爱说的套话:“人生在世,吃多少穿多少,注定的!”是好言相劝也罢,横眉冷斥也罢,这话确有几分道理。想到想不通时,老刘唯有摇头叹气,叹道:“注定的,注定的……”便从衣柜底拿出藏好的花生米,连同无奈苦涩的滋味一齐细细咀嚼。

    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老刘要学着开始新生活:学着藏些食物,学着不让街口小食店认出自己,学着在家人不留意的时候多夹一块鸡……

    “你根本不是饿,你只是馋!”老刘的儿子在发现父亲偷吃之后,厉声喝道。

    “我就是饿!”老刘抽风似的摇着葵扇,说,“每天就那么一丁点饭菜,饿得我小便都无力。别人没看见还好,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跟你妈虐待我哪!”

    “你现在什么身世,还敢在这里犟嘴!人家为你好咋,好心招雷劈!”老刘儿子半嗔怒半痛心地说。

    此时刘妻恰好喊“开饭”,老刘儿子便吩咐他爸说:“躺下吧。”老刘仰头躺在床上,把衣服掀起,盖过头顶,露出圆滚滚的肚子。儿子是要帮他注射胰岛素。

    老刘从来没有学会自己注射胰岛素,他一拿起注射器看到明晃晃的针头,就手抖心悸。儿子看着他遍布全身的镇痛贴,便问:“这几天夜里有没有痛啊?”老刘怏怏答道:“嗯,还好吧。”儿子此时已经把胰岛素注射器拔出来,扶起老刘吃饭去了。

    饭后,儿子帮着母亲洗碗,对母亲说:“妈,你就别老跟爸犟嘴了。他脾气是不好,但他现在有病,你凡事忍着吧。要是他惹你生气了,你找我来撒气就好了。”刘妻停下手中活儿,说:“知道了。你出去看着你爸吧。”

    看了两年。儿子要结婚了。

    婚宴在星级酒店办。当天,老刘生平第一次套起西装礼服。崭新的礼服,有棱有角,衬得老刘格外精神。为了不辜负这套礼服的格调,他忍痛将老风湿脊骨挺得笔直;为了彰显这礼服的气派,他里里外外精细地巡视了酒店,还抓住管理人员问“酒店有多大”,“属于哪个集团”,“有什么大官来过”。

    忙活了半天,将开席之时,老刘被妻子扯着到大堂门口做迎宾工作。老刘往那里一站,刘妻拉拉他,说:“别站到门口外!”老刘便窸窣地退了回来,转头一看,后面排着一打礼仪小姐。老刘看她们个个皮光肉嫩,笑容可掬,自然而然地也挤出了久违的笑容。

    是夜,高朋满座,嘉宾盈室。老刘夫妇仔细点过宾客,便也入席坐下。

    老刘趁周围人不多时,低声对妻子说:“今晚喜酒搞的是自助餐,我可不大懂规矩,你好好领着我。”刘妻说:“自助餐就是自己去找吃的,这个你最本事,还说什么规矩?今晚大家高兴,许你多吃点,但别太过分。”老刘讪笑着,眼耳口鼻都挤到一处去。隔了一阵,老刘又问:“诶,你说,这自助餐,够派头么?”刘妻哼了一声,说:“新人事新作风,后生要这样弄,随他们好了。”

    宴席七点开始,老刘看看手表已是六点五十分,于是便匆匆将应酬宾客的儿子拉到后堂化妆间。儿子看他手里拿着胰岛素注射器,明白了。老刘坐到高脚椅子上,扯高衣服,别开头去。他儿子抽了抽裤腿,蹲了下来;手执银晃晃的镊子,夹出一片酒精棉花,往老刘的肚皮上扫了扫,说:“老爸,你该学着自己来了。”老刘说:“学不来。”儿子已经将注射器抽出,站了起来,收拾着东西。

    “学一下吧。”

    老刘接过注射器便往外边走。儿子把他叫了回来,上上下下帮他整理衣服。老刘的礼服又重新变得趾高气扬,儿子才满意地冲他笑笑,然后轻轻地搂住他,拍拍他背脊。老刘将儿子的发尖,稍稍拨到一边,说:“混小子。”

    老刘再出来的时候,宴席已开始。老刘看着人们空手走出去,然后满载吃食而归。周围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老刘却没见到几个认识的。他提着碗,迷茫地走着,走着,挤过茫茫人海,穿过镀金门廊,忽然豁然开朗。

    琳琅满目的食物,一望无垠;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在这一瞬间,向老刘展现出本来面目——明晃晃的,闪着柔软嫩滑的光芒,它们的质感仿佛直逼眼球。老刘放下瓷碗,轻轻地,以免让它发出破坏这美妙场景的声响。

    他握起一只花底宽口塑料餐盘,夹起一把切成方块状的西冷扒肉,堆起一堵城墙;回手添上两块流溢蜜汁的烤翅,分置左右。中间的黄金地段,他留给了吱吱作响的炭烧猪颈肉,以及点缀繁华的一片青柠檬,覆以厚重的凉拌乌冬。乌冬的素颜可能有点单调,老刘在上面散了些乌黑腥香的鱼子酱。在天麻鱼头汤底与川辣火锅汤底里历练过的肥牛肉,则占据了最后的编制。

    老刘捧着盘子,恋恋不舍地走了。他走过门廊,走出了门廊,穿过员工通道,点开了阒静无人的大楼外墙玻璃观光电梯。他走了进去,点亮最高层“17”的按钮,然后席地盘腿而坐,抬头对着略为黯淡的月光,一下一下地品尝着盘中滋味。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口腹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zwjt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