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七。
这个房子在城中,要穿过一段喧闹人声,然后抵达巷内的崎岖,是城中的民房,名字起得十分文艺,叫萝卜巷,有那么一番文艺感在,我在城东念高中,走校,所以就在这里租了房,房东说可以直接入住,省得奔波,于是我拖着行李箱,抱着高中教材,背着书包就去了,在电话里,就能听出房东的声音很爽快,语速较快,噼里啪啦像爆竹声一样,我虽是学生,但又是一个文艺青年,不过对于这样的交流又显得格外踏实。
到的时候,天擦黑了。巷里的路灯开着,有几只飞蛾绕着灯罩起舞。一位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快步朝我走来。五十多岁的样子。昏黄的灯光下,他古铜色的脸庞显得格外清晰。人未到语声先至:嘿嘿,你就是小曾吧,我是老杨,我听你妈说起过你。
不错,这位老杨便是我要租房的房东,他认识我妈,可我不了解他,甚至可以说是不认识他。出于礼貌,我叫他杨叔叔。
杨叔叔一把夺过折磨我一路的行李箱杆,掂了掂,竟然单手扛到他的肩上,他另一只手齐小臂没了,臂尾生出棕褐色的茧,可以见到凸出的骨头。家教抑制了我内心的惊惶,我又怕沉默得太刻意,杨叔叔仿佛后背生了个眼睛。那爽快劲儿又来了:“你可别见怪,我这手臂虽然少了半截,但寻常人还没我灵活,嘿嘿,要我说啊,你搬这箱子吃力还比不过我常年干活的筋骨。”
我笑得拘谨,学生时代的我不善表达,这也是我不太会妥当处理人际间的热情,只好一味点头附和。我整理好行李,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是个眼睛扑哧扑哧的小姑娘,个比我矮一个头,活泼地叫我,姐姐好。
“饭做好了,来吃吧。”她讲话软糯,我来不及客气拒绝,楼下的杨叔叔就喊起来,“小曾,快下来,帮我搭把手抬个桌子”。他连理由都帮我想好了。
杨叔叔的厨艺很棒。当季蔬菜搭配荤菜,不锈钢的盆满满当当地装着,看着可口,一起吃饭的只有那个小姑娘,杨叔叔眯着眼笑,时不时给她夹个菜。场面温馨又美好。不远处的墙壁上挂着相框,隐约见杨叔叔笔直端坐,背后站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女孩,杨叔叔向我介绍说,这是他的两个女儿。
席间,我们对话:“老家哪里的?”
“严陵镇。”
“准备高考啊!”
“是的。”
“ 好啊,高考好啊,好好念,是条好路子。”杨叔叔端起玻璃杯子用他那只断臂拍拍我的头“别客气,姑娘,你妈给我打好招呼了,你就放心在这住下吧,别怕,把这当成自己家。”
这一回是我第一次见杨叔叔,可能小时候见过吧,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杨叔叔的谈笑仿佛触碰到了我的灵魂,因为,在这之前的我一直因为学习不在状态,家里频生意外,被一切压的喘不过气来,我猜我的脸上一定布满了我这年纪本不该有的青春疲倦。
彻底安顿妥当,适应环境,从身到心,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大约晓得了杨叔叔的生活和家庭,城中的两层老房,自住加出租,另外做个流动水果摊,就是拉着三轮车满街喊卖的那种,走着卖着,有一天放学,我正巧看见杨叔叔拖着车准备出门,满车的樱桃,又大有圆,直叫人流口水,看着量不少,杨叔叔将手拽着车把手,一根布袋子从车头两边绕起圈,勒在一边肩膀上,使出很大的力气,像拉船的纤夫,到底还是因为用的是一只手的力量吧。
“杨叔叔。”我心里有些酸酸地,叫住了他,他注意到我,一边将车轻轻推到墙边靠住,一边笑眯眯地说“放学啦,小曾。”
“樱桃怎么卖的,我想买点。”
“买啥,家里有。早上我去进货的时候有些长得不好看的,我把它给挑出来放家里自己吃,味道不都一样吗?晚上拿给你。”
我是想让他早点卖完回家,所以撒谎说想称点到学校去,给同学吃,拿起塑料袋就开始往里装,买了不少,这次他没再坚持。
“嘿嘿嘿,没想到今天还没出门就来了个开门红。”他依旧笑眯眯地,一脸豁达,可我却有些心虚,莫名的感到尴尬,他深邃而又饱含岁月沧桑的眼神让我有些惭愧,来了将近一个多月,每天见他都是乐呵呵的,我又怎么能用同情的眼光去看待他呢,他是刚劲勇敢的汉子,之后我放学回来再碰到他时,我都用平常心对待,买还是要买,挑挑拣拣,顾客的挑剔也做得有模有样。
对于杨叔叔的了解很深是因为一次偶然。
七八月份,三伏天,屋里格外闷热,让人无法安静地看书,甚至连吃饭都是搬着小板凳到院坝里吃的,照例是满当当的不锈钢盆,在月光布满的院坝里,“今天是个好日子啊。”
他咧嘴大笑,显得格外自豪优越,说着就拿出一份报纸模样的东西递过来,向我炫耀“看我家姑娘的名字上报了。”
这是份校园报,只有县里的高级中学才会有的刊物,这上面有杨叔叔二女儿的文章,是一篇题为《我的爸爸》的文章,这确实值得人高兴,我大致看了看内容,默默地抑制住心里的惊讶——因为文章的开头就是,我的亲爸死于一场车祸,而我的新爸爸在不久之后来到了我的身边。
天干物燥,我本来是吃不下多少饭的,却在这天晚上默默地吃了好多饭。
“鑫鑫的爸爸怎么了”,鑫鑫是他的二女儿,我问杨叔叔
“走了,唉。”他喝了口酒,满脸愁容,“车祸,两个大人都没了,留下两个活生生的娃,害人啊。”
我总是听见鑫鑫叫杨叔叔“爸爸”,叫的格外亲热,还以为是杨叔叔的亲女儿呢。杨叔叔居然还是这场车祸的受害者,对方闯红灯,杨叔叔走在人行道上,一辆货车来不及避让就撞上了迎面来的面包车,当场车上就去了两个人,而杨叔叔为此搭上了一只手臂。
“你说还能怎么办。”杨叔叔将头仰望着夜空,使劲眨眼睛,而后看着我,里有一笔不少的退伍费,那时,他刚满二十八,退伍回家不久,手里有一笔不少的退伍费,又刚刚相中了一个对眼的姑娘,准备把婚事定下来,之后就开始自己的美好的生活,人生何尝不圆满,能理解当年的杨叔叔面临的痛苦与挣扎。
但确实没办法,肇事夫妻已经去世了,留下两个苦命的孩子,大的念初中,小的读学前班,姐姐拉扯着妹妹,家里没有一个能出头的人,交警在处理的时候,杨叔叔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绷带的手臂,又看着这两个孩子,红红的小眼睛,两个相依为命的身子在晚风中颤抖着。
“这也就是命了,你也别夸我心好。我这人硬骨头,凡事都凭良心,两个娃娃学习也争气,我也就开心啦。”杨叔叔一下子又干了口酒,顿时有了些英雄不问出处的豪迈气概,大女儿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上学后,杨叔叔给她的生活费永远都会原封不动的寄回来,年年拿奖学金,是个优秀的好孩子,现在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能挣不少钱,每次回来都会问东问西,管这管那,还因为杨叔叔的支气管炎同妹妹一起让杨叔叔戒烟,我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杨叔叔喝的酒价格不菲的原因。
“就好这一口咯。”杨叔叔指着酒杯对我说,我晓得他心里是开心的,他也是个规矩人,喝醉后从不胡言乱语,而是犯困,然后老老实实回房间睡觉。
我并不知道之后的他怎么样了,他的什么将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他一直没有结婚,一直没想过找老伴儿,两个女儿也不是和他上在一个户口簿上,年轻时他当过兵,会干活,会修理,还会磨豆腐,也会做饭缝补,两个女儿读书争气。我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的相处十分融洽,虽也有小吵小闹,大女儿休年假回来,不让杨叔叔出去买水果,说现在不缺那钱,杨叔叔气的面红耳赤,理直气壮地喊到,咋啦,我卖水果咋啦,我一不偷二不抢,正大光明,靠劳动换报酬,靠双手生活。
这让我这个外人看着都好气又好笑。
古语云:天助自助者。人生在世,我当然明白很多人都拥有健康的肢体,平平安安,但假使命运给我们开了个玩笑,出其不意地打击我们,我们若能秉承一腔热血,兴许会过的很好,或许人体的缺陷并不为奇,也不可怕,真正的可怕是灵魂的残缺,信念的浅薄,看到过一句话,说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自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
杨叔叔这个人,有颗勇敢担当的心,他就像一个盖世英雄,浑身散发着光芒和气概,因为里藏着慈悲的善意,我始终相信他虽有他的悲伤,但也有他的勇敢和担当,他的人生很壮阔,它不仅是我尊敬的长辈,而且也是我人生意义上的老师。拓宽了我对人生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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