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初中之前,我家住在小街的最东头。
虽说是公社的主街道,但长不过二百米,而且非常狭窄拥挤。
顾名思义,南墩在小街的南头,需要摆渡过河,才能到达。西墩在小街的西头,需要摆渡过河,才能到达。
东墩在小街的东边,和我家仅仅间隔一座拱形木桥。
过了木桥,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延伸,向东穿过稠密的住户,到达寂静的旷野,旷野之外,便是南北走向的大河,这条大河通向连绵不绝的芦苇荡。
旷野的旁边,两间茅草房倚河而居。
夏天的时候,我和小伙伴头顶圆木桶去大河边游泳,一路采摘莲藕和菱角,总要好奇地围着茅草屋,看了又看,对它的遗世独立百思不得其解。
茅草房在芦苇荡随处可见,并不稀奇,然而,这两间茅草房呈“人”字形,既低又矮,比普通的鸡舍牛棚大不了多少。
弓着腰走进走出的是一对盲人夫妇,女人个子高挑,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拖过腰,而男人呢,个头矮小,最多抵到女人的下巴。
男人和女人,有一双儿女,男孩正在蹒跚学步,腰里系着一根粗粗的棉布麻花绳,绳子的另一端被男人紧紧地攥在手里,女人在一旁抱着襁褓中的女孩,嘴里呵呵呵地逗弄着。
叫人好生诧异的是,两个孩子都长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滴溜地转动着,让人想到黑夜里的星星。
正是淘气顽皮的年纪,我们不去同情两个盲人抚养幼小孩子的艰难,反而从河边抓起烂泥巴砸向茅草房,嘴里还一个劲地嚷嚷:小瞎瞎一个,大瞎瞎一窝,一嘎子(方言:家)臭老九……
我们反复地砸泥块,反复地叫喊,柴门终于打开,盲人夫妇走出来,一左一右地挥动着手里的木棍,同时大声地咒骂:去去去,滚滚滚,哪块来的死孩子,妈批的,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
生怕棍子打到身,我们一哄而散,向旁边躲去。
盲人夫妇徒然挥动着手里的木棍,虚张声势,只为吓唬与警告,见我们不吱声,便又摩挲着走回屋里。
但是,我们那个时候真是轻贱,把激怒人当作莫大的享受,故技重施,又叫骂着投掷泥块,不把盲人夫妇一次再次地激出屋来绝不罢休。
我们之所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们,就是因为我们知道他们拿我们没有办法。
盲人夫妇平均十天上一次小街,一人背着一个孩子,男人右手拿棍点地,女人左手拿棍点地,左右探路,以免跌入河沟,跟后来武打片里的绝代双骄好有一比。
依然有调皮捣蛋的孩子对着他们叫骂扔泥巴,大人总会出来呵斥自家的孩子胡说八道,欺负人的人心眼不好,背地里说他们是一对可怜的人。
后来听大人说,他们是苏南的大学生,因为成分不好,双双被人打瞎眼睛,还没得安生 ,才躲到芦苇荡边,远离喧嚣与人群。
越来越大,我再去大河边,时常见盲人夫妇对两个孩子讲故事与背书,那都是我听不懂的陌生世界。
草木循序生长,候鸟冬去春来,很少见盲人夫妇愁眉苦脸,相反,他们大多数时候,言笑晏晏,好像他们的生活中布满阳光,他们也不曾受过伤害一样。
前些日子回老家,听说盲人的一双儿女,一个成了桃李满天下的老师,一个做了妙手回春的医生。
应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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