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病倒了,一个十足的幻想家。我去医院看他的路上,顺手掐了一朵蒲公英黄色的小花。我递给他的时候,他很开心地将黄花在拇指和食指间转着。尔后,插在耳朵上。
我坐在床边看他依然饱满的双颊,除了眼睛掉了一些光彩。我猜想,躺倒在床上,让医生给他插上吊瓶,许是他幻想出来的。
前阵子,他与我抱怨,这辈子都没生过下不了床的病。他时常把自己比作牛,也惯用牛角顶人,力气大的人会抓住他的牛角与他僵持;力气小却机灵的人,寻到一些小伎俩,也就骑到他身上,任他发尽脾气,耗尽他最后一点耐心;这也仿佛一只蚂蚁卡在大象皮肤的皱折里注入甲酸。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具有浪漫气质的幻想家呢?我看着他方方的颧骨中间那两片薄薄的唇,如果不张口,人家也不细看,还以为只有一片唇,不具有开合的功能。
从他口里我知道他很多想法,适合在夜晚的孤灯下聆听的奇妙话语。他深信人们的白天是交给别人的,只有能视范围缩小,看到自己影子的时候才是灵魂的回归。所以他只有在夜晚才会开启双唇。
我深信他在白天遨游过很多地方,也造就了很多乌托邦式的世界,很多奇异的怪鸟和颜色搭配错综的花叶;他说有篝火和舞蹈,人们的牙齿是洁白平整的,眼睛在河流里涤清,心脏是不同的乐器,房子是自然的律动中生起;他喜欢召集所有现存的或已灭绝的动物,让它们在他膝头歇息,他安抚奔腾的血液,他把自己比作长毛的母亲。
我暂时还看不到他萎靡和凋谢,我相信过不了几天,他强而有力的后背会生出翅膀,并且会收拢在灯下,收拢在六面空间里,倾吐那些梦幻般的故事和句子。
我递给他一个苹果,他没有让我看见他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握在手心,用冬日泥土的眼神投射在上面。脆口的苹果与此时这个大幻想家相比更有坚定的精神气。
人们在盛赞太阳的时候,他却灯下勾画另一道光线,他说他的心在那里不是烫手的土块,而是吸收热量后在夜晚悄悄消散的淤泥的温度。
我离开的时候想,他什么时候能出院?他若在人们同情的视线里甘愿风化了去,何不张开他的翅膀,那巨大洁白的翅膀飞一次呢?虽然他肯定会对我说,他已经飞翔过无数次,无人迹的小岛,原始的林莽,广袤的平原他都去过了。
第二次我为他带去了一盏台灯。但原来的床上躺了位老者,我不认识他,也认识他,是一群散在街角聊天的老人之一。为等医生,我坐在原先我坐过的凳子上与他寒暄。他用整个的一生浓缩成了几句平淡话。他说就这么过,他说就这么死。
我扯扯裤脚,以为自己的心瞬间滚落到地面上去了。病室安静,阴惨的阳光贴服在地板上,那么的薄,卷都卷不起来,软榻榻的,一碰就烂了。
医生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他拿着方正的硬板文件夹,从那上面抬眼看我,如果字的笔划能随意扭转和延伸,那他与硬板文件夹等同。这是我一贯胡思乱想后产生的印象。
医生告诉我他走出了这扇门,最后瞥见他走出了医院。我听完很高兴,他到底是装病,或者病愈了。我只需晚上去到他的住所找他就是了。
我提着灯,大跨步回家。在插座上我试着点亮了那盏灯,桔黄的光线和白天的自然光混在一起打在手背上。我只需静静等待黑夜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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